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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水经(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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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句该吟该诵,或添几个衬字歌唱一番。蝉是大自然的一队合唱团,以优美的音色,明朗的节律,吟诵着一首绝句,这绝句不在唐诗选不在宋诗集,不是王维的也不是李白的,是蝉对季节的感触,是它们对仲夏有共同的情感,而写成的一首抒情诗。诗中自有其生命情调,有点近乎自然诗派的朴质,又有些旷达飘逸,更多的时候,尤其当它们不约而同地收住声音时,我觉得它们胸臆之中,似乎有许多豪情悲壮的故事要讲。也许,是一首抒情的边塞诗。

晨间听蝉,想其高洁。蝉该是有翅族中的隐士吧!高踞树梢,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那蝉声在晨光朦胧之中分外轻逸,似远似近,又似有似无。一段蝉唱之后,自己的心灵也跟着透明澄净起来,有一种“何处惹尘埃”的了悟。蝉亦是禅。

午后也有蝉,但喧嚣了点。像一群吟游诗人,不期然地相遇在树荫下,闲散地歇他们的脚。拉拉杂杂地,他们谈天探询、问候季节,倒没有人想作诗,于是声浪阵阵,缺乏韵律也没有押韵。他们也交换流浪的方向,但并不热心,因为“流浪”,其实并没有方向。

我喜欢一面听蝉一面散步,在黄昏。走进蝉声的世界里,正如欣赏一场音乐演唱会一般,如果懂得去听的话。有时候我们抱怨世界愈来愈丑了,现代文明的噪音太多了;其实在一摊浊流之中,何尝没有一潭清泉?在机器声交织的音图里,也有所谓的“天籁”。我们只是太忙罢了,忙得与美的事物擦身而过都不知不觉。也太专注于自己,生活的镜头只摄取自我喜怒哀乐的大特写,其他种种都是一派模糊的背景。如果能退后一步看看四周,也许我们会发觉整个图案都变了。变的不是图案本身,而是我们的视野。所以,偶尔放慢脚步,让眼眸以最大的可能性把天地随意浏览一番,我们将恍然大悟;世界还是时时在装扮着自己的。而有什么比一面散步一面听蝉更让人心旷神怡?听听亲朋好友的倾诉,这是我们常有的经验。聆听万物的倾诉,对我们而言,亦非难事,不是吗?

聆听,也是艺术。大自然的宽阔是最佳的音响设备。想象那一队一队的雄蝉敛翅踞在不同的树梢端,像交响乐团的团员各自站在舞台上一般。只要有只蝉起个音,接着声音就纷纷出了笼。它们各以最美的音色献给你,字字都是真心话,句句来自丹田。它们有鲜明的节奏感,不同的韵律表示不同的心情。它们有时合唱有时齐唱,也有独唱,包括和音,高低分明。它们不需要指挥,也无须歌谱,它们是天生的歌者。歌声如行云如流水,让人了却忧虑,悠游其中。又如澎涛又如骇浪,拍打着你心底沉淀的情绪,顷刻间,你便觉得那蝉声宛如狂浪淘沙般地攫走了你紧紧扯在手里的轻愁。蝉声亦有甜美温柔如夜的语言的时候,那该是情歌吧!总是一句三叠,像那倾吐不尽的缠绵。而蝉声的急促,在最高涨的音符处突地戛然而止,更像一篇锦绣文章被猛然撕裂,散落一地的铿锵字句,掷地如金石声,而后寂寂寥寥成了断简残篇,徒留给人一些怅惘、一些感伤。何尝不是生命之歌?蝉声。

而每年每年,蝉声依旧,依旧像一首绝句,平平仄仄平。

一瓢清浅

总有一些温馨的东西,随着生活的潮涨不知不觉地遗落于我孤单的沙岸,像一篇呆板的公文里突然冒出的美丽句子,那样令人惊讶,令人有浅浅的喜悦。任凭是潮**往的日夕,任是漩不止的漩涡,我仍旧要坚持着去珍惜这些意外,一点一滴地收藏。当有一天,当我年老得只咀嚼得动回忆,我会欣喜于自己一直保有着的这一瓢清浅——一瓢有着珍珠色泽的清清浅浅,我会满足地死去。

那一天多美妙。那几个衣衫不整,爱流鼻涕的小毛头竟然为我冠冕。

我一直喜欢花,却种不好花。就像花农不一定能欣赏他的花,这原是不足为奇的。可是,心里总是遗憾。

突然在河堤的小菜园里发现一株矮矮的蔷薇,疏疏的叶片,像镶上去似的,在早春的晨风中透着初醒的寒意。更让人欣喜的,在这样瘦弱的枝头上,竟躺着一朵含苞的小蔷薇。我无法形容我有多愉快,我一直喜欢含苞待放的花朵,总让我分享到她们羞怯的喜悦——期盼明日太阳的那份等待的喜悦。我拔了一半的洋葱,便搁在地上,用沾着泥的双手去轻轻触摸这如樱红小口的花蕾,她想说些什么呀?我心里在猜。放眼是一望无际的翠绿,从暗绿的竹林到鲜绿的秧苗,到岸边的草及一行油绿的蔬菜。甚至连河水也不知不觉地吐露着浅绿的年龄。而这朱唇未启的小蔷薇,她想吐露些什么呀?我轻轻摸她淡淡的软刺,好娇羞地颤抖着。更忍不住要凑上去嗅,淡淡的,揉着春泥与绿草的一股清香,只因为这,我便像饮了早露一般地舒畅起来。

我告诉云妹。

“河岸有一棵蔷薇,快开花了,知不知道?”

“哈!我怎么会不知道?”

“谁种的?”

“本小姐!”她好得意。

“你怎么种?浇肥浇水——”

“不用那么麻烦啦!我在阿姑家摘的,走到半路,懒得拿回来,就随便插在河岸上,它就活啦!”

我嫉妒死了。什么花到她手里,不让它活就硬会活,到我手里,硬要它活就偏不活!

“你喜欢吗?”她问。

“当然喜欢!好喜欢!”

那一天,我在屋里看书。

“姐——出来一下。”

“阿——敏——啊,出来哦!”隔壁家的两兄弟,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也拉长喉咙在叫,好嫩的声音。

“做什么啦,在看书。”

“出来啦!你出来就知道——”此起彼落地在呼唤,我只好出去,站在大门口。两个小毛头看我出来,赶紧跑到草堆后面躲,还一径嬉笑,我心知不妙。

“做什么?”我问云妹。她站在晒谷场,两手插入口袋,很神秘的样子,眼睛却笑得很媚。她的脚踏车停在门口,沾着泥。

“下来啦!不会害你的啦!”她边说边示意我下楼。

“我跟你说哦——”这是我警告人的口头禅。

“不会啦!不会啦!”她说。

于是我下阶梯,站在晒谷场,听她的话坐在地上,把眼睛闭起来,不偷看就不偷看。

“出——来——啊!!”拉长的大叫。

突然,那两个小家伙“噌”地跑来,我赶快睁开眼,看他们三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东西,往我身上撒,满天的蔷薇花瓣纷纷落在我的发上、襟上、手上。我惊愕了,不晓得怎么办,眼睁睁地看他们好高兴地从口袋掏花瓣撒我,又叫又跳,连那个三岁的小毛头也笑嘻嘻地又拍手又跺足,笑得把小鼻子都挤成了一堆。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感觉着花瓣积在发上的那种重量,那种快乐的重量,有着尝尽幸福之后的满足的疲惫。

那朵小蔷薇冠冕着春之绿野。而我也被冠冕,被天地间最珍贵的赤子之心。

被天地间最珍贵的赤子之心。

神秘的雕刻家

想不透自己为何喜欢花花草草,更想不透为何爱那些落花枯叶。如果含苞的花朵象征青春,那么地上泥里的花叶即是老年,像人生。也许是喜欢这一点灵犀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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