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红(第8页)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真搞不懂吔!对自己的将来一点盘算也没!”同事骂她。
她没搭腔,拿着无线电话静静听她讲大道理,一面踅到父亲房间,开灯,**仍是那副搁浅在时间之流的身躯,然而仰躺的姿势却猛然让她想起梦中那只犀鸟……
“再、再说吧,也许有、有一天——”
也许有一天早上醒来,她将听到时间之流冲破冷窖,沛然地流过来,浮起她,在阳光中悠然成河,一切开始的,都会结束;一切结束的,将领取新的开始。
而此刻,她替父亲盖好被子,抚拍他的额头,关灯。她知道这波冷锋还得持续几天,如同贴在她背上的暗影将继续壮大,直到遮蔽了天空。
捡起那本探险志,归回书架。躺下时,或许因为冷被的缘故,她忽然心平气和地想起艾略特的诗句,好像独坐在将熄的营火边,于繁星熠熠的天空下诵读:
请往下再走,直下到
那永远孤寂的世界里去。
一九九六年五月自由时报副刊
秋夜叙述
蛤蟆与幸福秘术
莹莹,今晚有一只蛤蟆陪我回家。月光隐遁,夜雨呻吟。
没有月光的秋夜,我让计程车在大马路边停。在此之前,司机先生非常兴奋地在车程中演讲家庭幸福之道,我打算下车,他不解。我与他住的山区相邻,他知道我此时下车尚需步行二十分钟才能到家,而且飘雨的泥泞路会使鞋子沦陷。他惊讶地问:“你不坐了?”口吻像我刚刚坐在他家客厅喝老人茶,他尽责地向我介绍家庭成员并且慷慨透露保养幸福的秘诀。
空计程车亮起顶灯朝前驰去,鲜黄色的“TAXI”浮在阒黑中有一种蛊惑。虚构与真实的秘密仍在我的脑海翻腾。启动游戏的人半途离席,没有遵守规则去壮大对方信以为真的真实,这就是我的歉疚。可是,莹莹,我怎么忍心在他信任了虚构时告诉他:以上皆非。
雨夜兽
没有月光牵绊,适合一个人走。几盏古旧路灯替潮湿黑夜髹上浮光,光是湿的,饱含水分,几乎往下坠落。整个黑夜固然被可辨识的样品屋、敲去半幢的老宅、布着翡翠色野蕨的砖墙、经年穿旗袍的寡妇开的小杂货店及几条往来人影占据,然而,丰润秋雨将它们泡软,慈悲地晃动着,直到可辨识的一切地标模糊了,涣散了,如滂沱雨海上的浮木与枯草,整个黑夜遂恢复它自己——一头挣脱时间刻度与空间经纬、无限狂野的巨兽,自天空降下的雨丝只是它颈项间飘扬的毫毛吧。莹莹,我们从诞生跋涉到死亡,以为走得够远了,只不过在它两节脊骨之间绕行;使尽一生气力屙一堆有血有泪的故事,以为够悲壮了,也不过是它挠痒时爪缝里的尘垢。不接受任何颂辞与诅咒,它自由变身,易形为白昼,以亮丽的光诱引我们打桩造屋、升火举爨,安心地于弦歌中编织情网,企求攫获永恒。每当月亮爬升,它恢复高贵的黑泽,和蔼地观赏在它身上升起营火、手舞足蹈欢唱古谣的人们;却在饥饿时,恣意闯入亮着灯的房间叼食婴儿,或采摘正在梳理记忆的老妇,或子夜时分吹着口哨归家的壮汉……莹莹,死亡对我们而言何等震撼,对它来说如此轻易。人,惯常在悲愤中谴责命运之暴行,因人相信自身为真,信任世界乃人所经营、拓植的世界;可是,莹莹,如果我做一种假设,揣想遍世界恒河沙数的人皆是它在自身发肤上种植的耕物,各在自己的单株上研磨生命、孵育故事,并多情地把经历的欢愉与痛楚记忆起来。每个人磨出自己的光色并与他人的缠绕、辉映,成就绚烂且壮阔的光野。而它,不笑不泪的猛兽,仅能透过蚕食我们而取得每一株闪烁密彩的灵光,它必得逐一吞咽殆尽才能获得完整,让腹内永续地保有燃放的光野。莹莹,这样的假设令人难受,因为,我们无法挣脱它的辖区,它有权啮咬我们,如同我们饥饿时打开自家橱柜选择新鲜蔬果一般,无须歉然。
所以,莹莹,我只是行走。在第一个转弯处,早已人去厝空的院落里,那丛高挑曼陀罗宛如亿年女妖,百手千指地摇晃雪色毒花,形似道士诵咒时摇动的法铃,密音如水中滑蛇。常在迟归之夜被惊吓,因为月光皎洁时,女妖宛如处子贞静,手中花铃亦如为婚礼盛宴准备,流淌无邪的喜气;若逢酷寒之夜,我疾行转弯,不折不扣撞入她怀里,数盏花铃在我头上互击,倾倒水露,发出叹息似的微音。我抬头,看见不远处高楼边壁嵌着一扇昏黄灯窗,这瞬间的凝聚,静默中浮升惊怖意念,让我必须揪紧衣襟安抚突扑的心脏。她仿佛微启双眸,自高处俯视并以优美手势轻轻逗弄诱魂铃说:“嘘,你什么都没看见,一个跟你无关的人罢了。”啊!一个跟我无关的人必须猝亡或遭遇重创。我嗅闻她浑身弥漫的魔味,贴近那一股饱胀嗜血欲望的勾引而无法举足。她知道猎物是谁,她总是含情脉脉地在猎物背脊烙下诱魂铃图腾让巨兽攫食,而后恢复贞静,把玩分得的礼物——从猎物身上剥下的故事。她收藏它们,秘密梳理这些宛如瀚海般的人世故事,从中品味爱的高音与悲之哽咽,臻于感动。她沉湎于感动时,会羞惭地自萎毒花,却在消退时,为了再次经历而高举窜放的花苞。她需要猎物。
这就是让我惊吓之处。如果行走中不过分耽溺于思索,我总会提醒自己在接近第一个转弯时靠另一边行走,并且故意让思维停滞,不去阅读曼陀罗那永世轮回的咒语。
瘦桥
单纯地行走,感受自己还有体温,凝结于手心微微成汗,可以称作一桩小幸福吧。尤其接近狭长石桥,桥下急溪如宝剑低鸣,划开丛生的杂树与莽草,自是恩怨分明。近桥右侧,原有一小块平地,隐在相思树与芒丛之内,后来,几个无处落脚的都市原住民搭建板屋住了下来,日月尚未调顺,又发现屋倾人空,接着连残屋遗骸也不知道被谁收拾干净,修了一座小土地公祠,没香没火,面溪度日,大约是请他看管私产的意思吧。其实,如果不碍着什么,板屋里流淌的灯光也能给暗夜一点暖意;只是,这些都没有商量的余地了。然而,不管什么样的插曲忽生忽灭,这仍是我最喜欢的一小段路。经过嘈杂俗艳的密集住宅区倏然遇桥,霎时有繁华抖尽重拾素朴的喜悦。可见,山川湖泊旷野之造设自有情理,平原少险,容易把人养得霸气,需要险江来润一润,让人临水观照,看一看水上、水面、水底的世界。这桥接泊两处住宅区,我每日往返,总有从实而虚、从虚而实的跌宕感;日久,倒也乾坤挪移,变成从虚而实、自实复虚了。桥还是桥,只是心转。晴朗之日,偶有钓人,倚桥设竿,不知钓鱼还是钓自己的影子?深溪出过人命,一名泅游的男孩、一名壮汉,说不定不仅两条;白昼里,我怎么探看都很难相信如此平和的溪竟有噬人本领,入夜就不同,森森然若闻鬼骚味,好似冥府里的哭河。
那阵掠夺体温的魅风,无损我仍是一个有温度的人。它们留下秋桂的清香作为回报,香气断断续续于低空回旋,丰富了呼吸,抚慰着思维,遂怦然摇动,仿佛在天地俱焚的绝望中,跌坐,发现竟坐在湿地上,感受有情的嫩芽正株株破土且穿透我的身躯而恣意抽长;又似在割席绝游的静寂里,忽然萌发想念,无涉一人一事,不附着于孟春立下的盟约或霜降日之饯别,因澄净的想念而心湖平安。莹莹,这就是我欢喜在瘦桥上逗留并视之为“实境”的原因了,虽然短暂,却轻易取得化身的自由,仿若我替雨树行走,它们为我伫立;我替秋风沉默,它们代我狂啸。无须挣扎,自然而然。
寻俑之旅
莹莹,我们的记忆惯常保留发生在某一特定时空的情感重量,却让事件的细节在时间流程里消融,近乎泡影——这是站在后来时间里的我们对往昔引起重级伤害之事件的蓄意回避。譬如,你恨一个人,十年八年后,虽已物换星移,你仍恨;你保留了“恨意”却不愿意保留当时的事件细节以便往后的你有机会重新诠解——说不定诠解之后得到的就不是“恨”了。尤有甚者,为了继续邀集别人“共感”你的恨,你必须伪造(或夸大)事件细节——你知道别人鲜有能力追查、验证。如果有人质疑你的恨,你立刻摒弃之,视为异类。所有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让恨的瘟疫蔓延,让你自己及所恨的对象生生世世永劫不复。
这只是个例子,莹莹。
如果,回忆也是种旅行,若追忆者不能在行前准备浩瀚的胸襟回到过去进行宽恕,将很难修复伤害,遑论赎回仍然钉在恐怖事件中的、数量众多的自己。莹莹,假设每一年的刻度凝塑一个自己,我此时回顾,将看到数十个容貌雷同、神情迥异的自己分置在已逝的时光中相互推衍而生却又肃然独立。她们之中,少数几个属性欢乐,能够愉悦地与现在的我同聚,以八岁的童音、二十五岁的谈话习惯……与今日之我座谈,所陈述的事件,不管隶属哪一时间刻度,皆因现在的我积极参与,使细节发光、情感跌宕、欢乐延展,莹莹,这是和谐的自我伦理,快乐得不怕天打雷劈。然而,大部分的自己依旧陷在时间刻度中无法动弹,如列队的兵马俑。因对死亡惊怖而仇恨的童颜、因流浪而封锁的少女;因爱之幻灭而自弃、因不义而嗔恨……莹莹,每当我踏上回忆之旅,渴望以母性的温柔去解冻,将她们赎回时,那肃杀的目光怒视着,嘴角狞笑着,她们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她们必须遭遇重创,承受连坐酷刑。莹莹,我试过各种听起来合理的解释,但她们依然集体怒斥,讥讽现在的我只是披着华服的髑髅,是媚俗的弄臣,她们的伤口比我口袋里廉价的欢乐更真实。终于,颓然归返。莹莹,令人头痛的内部对决啊!一个无法在自身之内拥有连续性和谐的人,不能算幸福吧。
一条狗过桥,湿的狗,带病。专心走路,经过我,没吠。忽然停住,甩雨。继续走路,消失。
桥底绿水流淌,几处浅滩竖起水姜,似一群正在发誓的白蝴蝶,薄香;偶有不知名野鸟站在突出的岩块上,引吭,如朗诵它上辈子写的一首诗,无人听懂,飞走。这是晴朗时节,上游畜牧户尚未排放废水前,天地间难得拥有的短暂欢愉,我没事就会想一遍。莹莹,欢愉令我着迷,当幸福不再是分内的事业时。
沧海一粟
雨夜,使溪身与杂林、灯影与石桥连接成无限延伸的沧海;相互挨近、融合、扩散,时间分解,空间模糊。倚着桥栏杆、无目的凝望的我亦成为沧海的一部分,如一只藏污纳垢的瓶子漂浮着,随水势旋转,间歇地倾吐瓶内之物,终于,那一队坚守敌对阵营的自己亦脱口而出,仿佛泥偶掉入水中。我认得最源头的那张童颜,软丝杂网在她身上交缠寻欢——来自死神猩红大氅上、他所豢养的黑蜘蛛之口;她双眼似刀,仿佛仍看见死神在她面前萃取活人鲜血染那袭大氅,称赞色泽纯粹,随手将一具临死未绝的身躯抛到她面前。我依旧认得在她躲藏的田野之上,是无限璀璨星空,崇高且尊贵,充满神秘的吸引,仿佛任何一个失路人都可以借着仰望而进入冥想,让灵魂获得栖宿。这样的星空,与死神尚未降临前并无二致,甚至连微风梳理竹林,群蛙聒噪的声音也依然悦耳。而她开始不信任神话与祝祷了——那些她自行繁殖、储藏在头颅内的美妙神话。箕踞,嘤泣,头颅内无数瑰丽神话被狂乱的意念碎尸万段。
嚼食月光的猫。善良的小孩不会对路旁的黑鬼菜不敬,因为每一粒黑珠代表一个被囚禁的鬼。丰沛的河乃众神沐浴之处,蛤蜊是他们遗失的纽扣!黑珠很臭,每个鬼都有又臭又长的前世,善良的小孩会采一捧用石头敲破,让鬼们趁夜去投胎。猫当然必须负责嚼食月光,不然睡眠的人会在次日结成一个茧。
她相信这些。
然而一切缱绻的神谕如此轻易地辗为齑粉,她忽然懂得讥讽自己的幼稚,感知生命中充满不可理喻的残暴。她开始发现恨意是一帖猛剂,足以让受挫的心灵获得坚定;她决定把恨像一柄匕首插入心中,直到施暴者给她一个真相。
无所谓真相。沧海雨域,以今夜之一粟寻觅彼夜之一粟,两粟之隔,多少人沉沉浮浮杳无踪影,连追忆缅怀的福分都无。而我犹能倚桥伫立,恣意潜游记忆,找到她,回到那个充满腥味的夜野高高地将她抱起,让她完整地面对无限璀璨的星空,尊贵且和谐,仿佛任何迷途灵魂都可以借着仰望而获得抚慰。然后,从彼夜启程回到今夜,带着她以及因她而形变的她们,让种种事件与瘀伤拆解成纤维,如一缕缕黑丝弃于汪洋。我没有什么真相可以陈述,只有一种渴望吧,在幽然的秋夜独自行走,倚桥凝睇仿若置身无尽沧海,我是那么渴望拥抱她们,无仇恨作梗,无嗔怒截路,与她们复合如一而成就纯粹的和谐。莹莹,因着这和谐,我遂能预先原宥往后人生道上必然遭逢的噩事,并且相信,噩只能壮大我今夜所寻得的和谐。
宿罪族裔
那日,在邋遢街道边,我寻到你的背影。都市午后,车潮似群兽奔窜,像末世灾难。莹莹,我看到你,心里欢喜起来,同时交叉往来的百人之中、千人之中,你的身影对我具有意义。我走向你,以平常的速度,足够让我温习你我之间交编的美好时光。莹莹,有些人曾经与我们共同占据某一段时空,也够熟稔,然而分隔多年之后道途相见——假设像那日我先发现你一般看见对方迎面走来,我宁愿折入小巷回避,因为交编的故事枯干了,且没把这人放在心里养着,街头寒暄,也不过是一挂柴米油盐的话,不会问死活的。然而,莹莹,你我交编的故事犹然滋润,如江边兀自开落的芙蓉树,从青年滑入中岁,恐怕也会滑入白发暮年。在那样狼狈的街头看见你,我的欢喜没有杂质,莹莹,新友易得易失,愿意跟着老的,一二旧识罢了。
那是暴风雨正在赶路的夏季,风云诡谲,时而有一种无邪气息,时而又充满即将爆发的邪恶。莹莹,我看见烈日在你背后烤出汗渍,像酷狱里残暴的小卒用力鞭笞过你的肉体,甚至,把你的灵魂赏给饥饿的狼犬。
你流着泪:“活着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