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水经(第5页)
生活细笔小引
我不是个画家,但撷取美的片刻是我的心愿。
我不是个作家,但记录每一次的感动是我的习惯。
仔细想想,生活的本身即是书、即是画。也许前一刻,我们是阅书观画的读者,而下一刻,却又变成书中主角、画中人物了。更有可能,我们同时既是读者,又是主角。
每个日子,都是内容不同的一本书,风格迥异的一幅画。只是我们的脚步太匆忙了,常常忘记去读它,欣赏它,随意地浏览过去,便断言生活是一味地今日抄袭昨日,只是公式化的食衣住行罢了。阅读,不仅是认识符号而已,更要懂得符号所传递的内涵;而观画,也不只是五彩缤纷的调配,细细想来,画中原是有画。
我是个小人物,只希望自己别那么匆忙,希望能够静下来,老老实实地把生活一本一幅慢慢地看,用我的心细细品尝,并把愉美的刹那、感动的心情,一字一句、勤劳不倦地做成生活之细笔。
于是,处处美丽。
小红虫——生活细笔之一
现在想想,已有两年多了,但那只小红虫就像是我的朋友一样,深深地让我记忆着。
那年我高三,最机器化的年龄,每天窝在图书馆死啃活啃得不知天昏地暗。
踏一回月——生活细笔之二
自从傻瓜面搬到侨光堂旁边的那条路里面之后,打算吃面的人懒得去,不打算吃面的人还是常常去。
六点多回到寝室,问有没有人想去吃傻瓜面的,林说:“太远了,懒得动。”陈刚准备吃泡面。再问一问需不需要带小菜回来,张说:“谢谢,我觉得那一大锅东西,看来有点脏!”
一轮明月,真美。李白举杯邀明月,我嘛,带着我的月亮去吃傻瓜面。
路经女五,不自主地想去一〇六室,看看碧惠、阿燕、惠绵和阿但,若她们不在,就留张窝心的纸条:“来访未遇,甚怅。你们日夜思念的简留。”
一开门,“嘿!简来得正好,要不要去吃傻瓜面?”我怔了一下,突然被那种热络冲昏了头,怎么搞的,是我要找她们,还是她们要找我?
当你满头大汗地去追逐一个愈来愈远的背影时,或是有人声嘶力竭地呼唤你,而你不想响应他时,那都是极不愉快的经验。但当你终于知道,在路的那一端有一个多么亲切的人正向你走来,而你也几乎要跑着去迎接他时,你会突然觉得世界待你这么好,你会领会出一份“颠踬”的快乐,在崎岖的路上。
那晚,我深深地有这种感觉。
一群女孩子勾肩搭背实在不成体统,但是我们不在乎,也就不管那么多,别人爱怎么想是他们家的事。月亮真美,这么美的夜晚如果什么事都斤斤计较,就俗了。
我们叫了两大盘小菜。我一直不认为食物的味美与否嘴巴有绝对的鉴评力。那两盘小菜,摆在那样的晚上,那样的朋友面前,要比摆在任何晚上、任何人面前更好吃,对我而言。
我挟起一小截卤透的豆干请了请月亮,感谢她今晚圆得如此可爱。
付钱的时候,她们又跟老板娘闲话一会儿,嬉笑一会儿,问候一会儿,不晓得老板娘要不要收干女儿,我在想,否则想自荐。
走过另一家面摊时,我们缩头缩尾地快快走过,看看空了那么多张桌子,心里觉得不好意思。女孩子家的心思都很细,吃了别家不吃这家,有点罪的感觉。自己第一次进去这家吃面时,只有我一个客人,老板娘端过面之后,就坐在桌角边,一面包馄饨,一面听收音机唱《茉莉花》,我觉得她实在很有情调,做她的丈夫一定很好。但愿下次我仍旧一个人去吃面,而仍旧只有我一个客人,她便能悠闲地又唱起歌来,像个满足的小妇人……我几乎要陶醉在那般有情的幻想里。至于我没能去的任何一个晚上,但愿她高朋满座。
我们这群无可救药的女孩子,吃完傻瓜面竟然还不满足,依照惯例,又去骚扰卖傻瓜水果的老夫妇。老婆婆笑嘻嘻地招呼我们,好像我们是她真正盼望的客人一般。其实早已不是客,彼此熟悉了,就不是她给你一片西瓜,你付她一张钞票那么单纯的行为了。而是转变成一种牵念,她会问你,怎么好几天没来了。你会问她,为什么前几天没看到呢?唉!人世间,本是处处有情,只怕己心太无情,便不知情为何物!面对那么慈祥的老婆婆,让她拿刀为你切西瓜,问你要不要洒盐巴,已经是够不忍心了,怎么会有人好意思因为十块钱的关系,恣意批评人家西瓜太贵、菠萝太脏、木瓜不甜!
也许,我仍会常常去吃傻瓜面、傻瓜水果,不管他们搬多远。
也许,你会以为我喜欢吃面,其实我爱吃的是碗里的那一个“情”字。
夜的独白——生活细笔之三
白天里,我们看到一草一木,并非我们的眼睛本来就能看清楚万物,而是太阳照亮一切。
夜里,我们如浸于浩瀚墨海,再圆大的眸子都是虚设,只因少了一个太阳。
人的心中是否也有两个相对的天空,一个是艳阳高挂的白昼——我们能够看清楚对方的一颦一笑,听到他的声音里蓄着的是喜是悲。我们能无误地辨认哪一张脸孔该配哪一个名字,我们知道谁是谁。如果对方把另一个天空翻转在我们的面前,那么一切的存在都将变成不存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那是我大学生活新鲜人生阶段的最后一天,或者该说最后一夜。和三五好友择一处柔软的草地,庆祝漫长假期的来临,其实不必安上这个笨拙的理由,年轻人聚在一起,有很多时候是不讲理由的。那天,依例是从“吃”开始,大快朵颐之后,便是笑闹一团:有的唱歌,有的闲嗑牙,有的争吵笑骂,有的大吹牛皮……一群不知忧不知愁的孩子,那真是管它天高地厚的疯子一堆!
渐夜,歌声渐止,笑声停了,闹声也息了……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只有偶尔传来一声呼吸的鼻息,才知道有人正在附近。有的蜷坐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有的伫立在湖前,如一根早已形成化石的柱子;有的,也许在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位置上静坐,也许离我很近,也许很远。我慢慢踱到湖边,坐在栏杆上凝望湖中微光。我喜欢夜的神秘,总让人不知不觉地触到心之深深处的纠结,而借夜的黑,夜的掩隐,吞吐心衷,做有声与无声的独白,夜,让我想哭。
感觉有人在我身旁不远,我不知道他是谁,而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谁。我如浸在波涛起伏的思想之海,随波而上而下,亦左亦右,我不知道自己的方向,见顺流是逆流,只知道自己整个地浸在思想之海里。睁开的双眼,不眨地凝湖,视而不视,耳仍是耳,只是闻而不知所闻为何。觉得一切离我遥远,有一份本然的陌生,所有的名词都成为废土。
有人叫我,是他,一个刚刚才记得名字的人。他问我在想什么,我摇摇头,算是回答,也算是不回答,事实上不知如何答起,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我们常问“为什么存在”,更常问的是“如何存在”,明天,也许我们会忘掉这些疑问;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只是,这些疑问将保留在每一个明天之中。也许会是永远,老死了,还是一无所知,一无所有,愚钝的生命。
隔不远是系里男生的对酌,是如何陈年的心事,需要借酒来透露?胡是醉了,吴略有五分,他毕竟是耐得住的人,只闷着喝“心事”。唐尚清醒,老徐也喝了一些,那程度正好是一个人的灵魂最活泼的时刻。谢平常独来独往的,吐了真言,竟让人难受。一个奇幻的夜晚,一群在白天里以不同的音调互相招呼微笑的伙伴,在夜里倾吐各人之胸臆真言,竟是同一个声音。夜,沁凉如水,湖中央**曳着月光,道尽多少尘世的嚣闹!而入夜,总是一色的玄黑,独星与月,烁烁有光;入夜,总是一样地看不清谁是谁,独心与心的语音,直接对白。
大道上的深夜,我的影子长长。相信此时的大道是极为干净的。白昼虽有无数的脚痕熙攘,总是踩不透凝固的柏油去留个脚印,所以风是很轻松地吹过就干净了,像我们的生命之于宇宙。路灯把我投射在柏油路面上成一不规则形的影子,我想回家。
但,夜是深了,家的方向还没有找到。
两朵童稚——生活细笔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