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砖头红(第2页)
一袭旧衣
说不定是个初春,空气中回旋着丰饶的香气,但是有一种看不到的谨慎。站在窗口前,冷冽的气流扑面而过,直直贯穿堂廊,自前厅窗户出去;往左移一步,温度似乎变暖,早粥的虚烟与鱼干的盐巴味混杂成熏人的气流,其实早膳已经用过了,饭桌、板凳也擦拭干净,但是那口装粥的大铝锅仍在呼吸,吐露不为人知的烦恼。然后,蹑手蹑脚再往左移步,从珠帘缝隙散出一股浓香,女人的胭脂粉与花露水,哼着小曲似的,在空气中兀自舞动。母亲从衣橱提出两件同色衣服,搁在**,我闻到樟脑丸的呛味,像一群关了很久的小鬼,纷纷出笼呵我的痒。
不准这个,不准那个,梳辫子好呢还是扎马尾?外婆家左边的,是二堂舅,瘦瘦的,你看到就要叫二舅;右边是大堂舅,比较胖;后边有三户,水井旁是大伯公,靠路边是……竹篱旁是……进阿祖的房内不可以乱拿东西吃;要是忘了人,你就说我是某某的女儿,借问怎么称呼你?
我不断复诵这一页口述地理与人物志,把族人的特征、称谓摆到正确位置,动也不动。多少年后,我想起五岁脑海中的这一页,才了解它像一本童话故事书般不切实际,妈妈忘了交代时间与空间的立体变化,譬如说,胖的大舅可能变瘦了,而瘦的二舅出海打渔了。他们根本不会守规矩乖乖待在家里让我指认,他们围在大稻埕,而我只能看到衣服上倒数第二颗纽扣,或是他们手上抱着的幼儿的小屁股。
善缝纫的母亲有一件毛料大衣,长度过膝,黑底红花,好像半夜从地底冒出的新鲜小番茄。现在,我穿着同色的小背心跟妈妈走路。她的大衣短至臀位,下半截变成我身上的背心。那串红色闪着宝石般光芒的项链圈着她的脖子,珍珠项链则在我项上,刚刚坐客运车时,我一直用指头捏它,滚它,妈妈说小心别扯断了,这是唯一的一串。
我们走的石子路有点怪异,老是听到遥远传来巨大吼声的回音,像一批妖魔鬼怪在半空中或地心层摔跤。然而初春的田畴安分守己,有些插了秧,有的仍是汪汪水田。河沟淌水,一两声虫动,转头看岸草闲闲摇曳,没见着什么虫。妈妈与我沉默地走着,有时我会落后几步,捡几粒白色小石子;我蹲下来,抬头看穿毛料大衣的妈妈朝远处走去的背影,愈来愈远,好似忘了我,重新回到未婚时的女儿姿态。那一瞬间是惊惧的,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初春平原弥漫着神秘的香味,有助于恢复记忆,找到隶属,我终于出声喊了她,等我哟!她回头,似乎很惊讶居然没发觉我落后了那么远,接着所有的记忆回来了,每个结了婚的农村女人不需经过学习即能流利使用的那一套驭子语言,柔软的斥责,听起来很生气其实没有火气的“母语”,那是一股强大的磁力,就算上百个儿童聚集在一起,那股磁力自然而然把她的孩子吸过去。我朝她跑,发现初春的天无边无际地蓝着,妈妈站在淡蓝色天空底下的样子令我记忆深刻,我后来一直想替这幅画面找一个题目,想了很久,才同意它应该叫作“平安”。
渴了,我说。哪,快到了,已经听到海浪了。原来巨大吼声的回音是海洋发出的。说不定刚刚她出神地走着,就是被海涛声吸引,重新忆起童年、少女时代在海边嬉游的情景。待我长大后,偶然从邻人口中得知母亲的娘家算是当地望族,人丁兴旺,田产广袤,而她却断然拒绝祖辈安排的婚事,用绝食的手法逼得家族同意,嫁到远村一户常常淹水的茅屋。
我知道后才扬弃少女时期的叛逆敌意,开始完完整整地尊敬她;下田耕种,烧灶煮饭的妈妈懂得爱情的,她沉默且平安,信仰着自己的爱情。我始终不明白,昔时纤柔的年轻女子从何处取得能量,胆敢与顽固的家族权威颉颃?后来忆起那条小路,穿毛料短大衣的母亲痴情地朝远方走去的背影,我似乎知道答案,她不是朝娘家聚落,她朝聚落背后辽阔的太平洋。我臆测那座海洋的能量,晓日与夕辉,雷雨与飓风,种种神秘不可解的自然力早已凝聚在母亲身上,随呼吸起伏,与血液同流。我渐渐理解在我手中这份创作本能来自母亲,她被大洋与平原孕育,然后孕育我。
据说当阿祖把一颗金柑仔糖塞进我的嘴巴后,我开始很亲切地与她聊天,并且慷慨地邀请她有空、不嫌弃的话到我家来坐坐。她故意考问这个初次见面的小曾孙,那么你家是哪一户啊?我告诉她,河流如何如何弯曲,小路如何如何分岔,田野如何如何棋布,最重要的是门口上方有一条鱼。
鱼?母亲想了很久,忽然领悟,那是水泥做的香插,早晚两炷香谢天。
鱼的家徽,属于祖父与父亲的故事,他们的猝亡也跟鱼有关。感谢天,在完成诞生任务之后,才收回两条汉子的生命。
我终于心甘情愿地在自己的信仰里安顿下来,明白土地的圣诗与悲歌必须遗传下去,用口语或文字,耕种或撒网,以尊敬与感恩的情愫。幸福,来自给予,悲痛亦然。
母亲又从衣橱提出一件短大衣。大年初一,客厅里飘着一股浓郁的沉香味。台北公寓某一层楼,住着从乡下播迁而来的我们,神案上红烛跳逗,福橘与贡品摆得像太平盛世。年老的母亲拿着那件大衣,穿不下了,好的毛料,你在家穿也保暖的。黑色毛面闪着血泪斑斑的红点,三十年了,穿在身上很沉,却依旧暖。
我因此忆起古老的事,在海边某一条小路上发生的。
一九九三年三月联统日报·大地副刊
女人刀
雷雨清洗午后市街时,她总是陷入毁灭的想象。高楼临窗,雾茫茫的大雨城市壅塞着车辆与奔窜的行人,那么喧嚣,却也千古荒凉。她倚窗看着,觉得一切都在漂浮,如枯木、草屑甚至是穿着花衬衫的尸身,摇摇****,从她眼底流过。她嘴角的笑意慢慢漾开,仿佛毁灭也是应该的。
临近下班时间,电话与印表机的声音渐渐止息。有人关掉大灯,她习惯桌上那盏小台灯的柔和光线,一种容许她暂时停泊,跟白昼与黑夜都断绝关系的灯色。她摸出刀片,以女巫般虔诚的神情削铅笔,总有十来支,长长短短,一律削成高挑针状。她用玻璃罐收集木屑。每支铅笔颈部位置的商标符号包括HB、6B等字样均被她削掉,仿佛集体处了宫刑。
女人一生离不开刀,菜刀、刨刀、剪刀、指甲刀、修眉刀……她发觉自己削铅笔的手势像在削一尾垂老的青竹丝蛇,一竿被鸥鸟抛弃的船桅,有时也像削芦笋。她的女儿爱吃芦笋炒肉丝。女人持刀各有功法,最后还是把自己刨尽削完。
她的父亲开启她对刀的癖爱。
那是个南部小镇燠热的午后,榻榻米上,老式大同电风扇呼噜噜地吹着墙,她的母亲正在裁一件洋装,黑柄长刃剪刀以老练水手的姿态泅开一匹粉红碎花海洋,布尺像蛇挂在妈妈的脖子,胸襟上别着两根针,线拖得好长。她愿意用一生来记忆那种小家小户清贫度日的燠热,以及母亲颈项上汗水的闪光。刚学会坐的弟弟在她身后酣睡,以至于婴儿的乳味也掺入燠热的漩涡里,忽浓忽淡。母亲得意地告诉她,当年一起学裁缝的姑娘们不知换过多少把剪刀了,就她这把还是亮汤汤的,利得可以剪断三辈子冤仇。她用这把刀剪出小镇姑娘的春装冬袄,有时路上碰着了,还会翻正人家的领子,悄悄退两步觑那衣服。母亲的收入不比当公务员的父亲差,也乐得用剩布拼几件小衫、短裤给儿女穿,但坚持只做里衣,免得穿上街,坏了父亲的颜面。她知道母亲藏私房钱的位置,而且非常早熟地绝对不跟嗜赌的父亲提一个字。那把剪刀,像圣物般,被母亲呵护着,平常高高挂在墙壁上,不许她玩。她躺在榻榻米上睡觉,总会盯着看,院外的路灯光影晃悠悠地漫进来,在雪白的长刃上麇集,她看着看着睡沉了,梦见剪刀自己攀下来,咔嚓咔嚓爬到放剩布的篓子内找吃的,好像一个又饿又累的好女人。
她们都没听到雷雨,那匹碎花布已经肢解成数片。她与母亲正在讨论要不要加一朵白色蝴蝶救一救这件碎花洋装。杂货店老板娘偷偷吩咐了,这是她女儿的相亲装。她从来没见过母亲用这么痴情的眼神凝视布片,又站起来退后几步,看了一会儿,喃喃自语,蝴蝶结太稚气,不如盘一朵白茶花,那么,小圆领要比荷叶领端庄娴淑,唉,这女孩是个好女孩,嫁得好就好,嫁不好平白糟蹋了。妈妈说。
父亲水淋淋地冲进来,满面怒容:死人了,没看到下雨吗?母亲恍然回到现实,冲到院子收衣服。这是头一回,她忘了给丈夫送伞,忘了烧饭。天色黑黝黝涌进来,腐蚀她所眷恋的燠热的幸福。她缩在墙角,因为惊惧而搓弄弟弟的脚,婴儿的哭声反而令她冷静起来,于是她看到母亲静默地捡拾被父亲扫落的布片、针线,一屋子全是父亲的怒声以及大同电扇的伴奏,她看到一语不发的母亲用绒布擦拭剪刀,站起,走向墙壁,突然在听到一句秽词之后,转身,剪刀朝父亲丢去。
她把木屑赶入玻璃罐,昨天才丢进去的香水球散出淡淡的熏衣草香。还有三十分钟才到这周的电话时间,够她仔细削好一袋芦笋。听女儿说新阿姨不削芦笋皮,她也管不了这么做会不会让人家生气。跟女儿约好在巷口的便利超商见,给了东西就走,女儿问什么东西呀妈妈?她说:妈妈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了,还不就是你要的铅笔屑,还不就是芦笋。
她站在全家福超商门口看雨中夜景,觉得一切都是浮的,从一个年代到另一个年代,从这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她想,待会儿回家问母亲,那么短的距离,当年为什么剪刀没有掷中父亲的身体。
一九九三年七月中时·人间副刊
母者
黄昏,西天一抹残霞,黑暗如蝙蝠出穴啮咬剩余的光,被尖齿断颈的天空喷出黑血颜色,枯干的夏季总有一股腥。
辽阔的相思林像酷风季节涌动的黑云,中间一条石径,四周荒无人烟。此时,晚蝉乍鸣,千只万只,悲凄如寡妇,忽然收束,仿佛世间种种悲剧亦有终场,如我们企盼般。
木鱼与小磬引导一列队伍,近两百人都是互不相识的平民百姓,寻常布衣远从渔村、乡镇或都市不约而同汇聚在此。他们是人父、人子更多是灰发人母,随着梵乐引导而虔诚称诵,三步一伏跪,从身语意之所生念四句忏悔文;有的用普通话,有的闽南语,有人痴心地多念一遍。路面碎石如刀锋,几处凹洼仍积着雨水,相思丛林已被黑暗占据,仿佛有千条、万条野鬼在枝丫间摆**、跳跃,嘲讽多情的晚蝉、讪笑这群匍匐的人们。
往前两里山腰有一简陋小寺,寺后岩缝流泉,据云在此苦修二十余载的老僧于圆寂前,曾加持这口活泉,愿它生生不息浇灌为恶疾所苦的人,愿一瓢冷泉安慰正在浴火的苍生。当她荷月而归,一袭黑长衫隐入相思林小径,是否曾回眸远眺山下的万家灯火?蝉声凄切,她的心与世间合流,她痛他们所痛的。那一夜,是否如此时,风不动,星月不动?
两里似两千般漫长,身旁的她肃穆凝重,黑暗中很难辨识碎石散布的方位,几度让她颠踬不起。她合掌称诵、跪伏,我忽然听到她自作主张在最后一句忏悔文加上女儿的名字,听来像代她忏悔,又像一个平凡母亲因无力医治女儿疾病,自觉失责向苍天告罪!她牵袖抹去涕泪,继续合掌称诵、三步一跪拜,谨慎地压抑泣声,深怕惊扰他人祷告。她生平最怕舟车,途中四小时车程已呕吐两次,此时一张脸青白枯槁,身子仍在微微颤抖。我悄言问她:歇一会儿好吗?她抿紧嘴唇用力摇头,继续合掌称诵观世音,跪拜,噙泪念着“一切我今皆忏悔”。白发覆盖下凹陷的眼睛,如一口活泉。
若不是爱已医治不了所爱的,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你何苦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