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水经(第6页)
一上车,我就注意到她们,只因为她那么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
我坐在窗户边,座位是长长的那种老爷座,她们坐在我的斜对面,我一直看她们。
较大的那个,大约十三岁,挂面头发,一身淡黄色碎花洋装,一双高跟鞋——这令我很惊讶,这么小年纪!我细细再看,发现那是双很大很尖的高跟鞋,相当老式的。我猜,不是她妈妈的就是姐姐的,她还不到穿高跟鞋的年龄。另外那个小女孩,圆嘟嘟的脸,长头发在耳朵边扎成两把,晃****地,还打了蝴蝶结,可爱得像个洋娃娃。我想,这两个女孩子一定是姐妹,她们看起来有点儿像。一坐下来,妹妹就叽里呱啦地不知道跟姐姐讲什么,她的笑容好灿烂。做姐姐的一句话也没说,很专心地听她讲,那双眼睛一直看着妹妹,偶尔还轻轻地点头,嘴角有一丝微微的笑。那微笑,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所该拥有的。后来,妹妹大概是热了,小手一直掀着额前的刘海,她半靠在姐姐身上,低声问了什么,姐姐看了看左右,然后深深地点头,妹妹马上两只脚跪在椅子上,双手用力地拉开玻璃窗。姐姐低头不知道问了妹妹什么,我想,她一定是问妹妹:“还热不热?”妹妹又笑了,无邪、天真,像个小天使。后来,妹妹大概困了,趴在姐姐的腿上打瞌睡。姐姐一只手让她枕着,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妹妹的头。妹妹大概很困,一会儿就睡熟了,一动也不动。她那只手还是继续抚摸着她的头,那么轻又那么柔。我想,那一定是个很令人舒服的动作。这时,我大胆地瞧着姐姐的脸,多平凡,又多惹人怜!瓜子脸,不算漂亮,但很顺眼。皮肤黑黑的,仿佛还有几条“抬头纹”,鼻子是挺的,闭着的双唇如不破的核桃,唇边一丝不褪的微笑,带一点忧郁,又带一点遐想的样子。多奇特的微笑!我不自觉地凝望着她。她的两眼一直望着这边窗外,一眨也不眨地很奇特,仿佛含有几许轻愁,几许心事,几许遐思。我不禁好奇,她到底在想什么?如果她真的只有十三岁,她怎么有如此忧郁的眼神!仿佛看了多少风霜雨雪的过往,她真的只有十三岁吗?她一定不是在看窗外的车辆、招牌,她在看很远很远的一件心事,也许是过去的,也许是未来的。多柔顺,多惹人怜的女孩,她看来那么善良,她会有什么心事?
我下车了。
上天,愿您带领这对小女孩到幸福的花园,如果我尚有未领受的福,请您代我转送,她们存在一刻,这世界便有一刻的纯洁与和平。
我来酿——生活细笔之五
常常惊讶于自己的“新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那年,一大早起来便到傅园念英文。起先还兴致勃勃,真的念得朗朗有声。后来热劲弱了,卷着书,反翦双手,只是沿着喷水池一来一回地踱步,往往一个早上连一个生词都没背下来。
但我仍旧觉得充实,因为太多新鲜的想法都一股脑儿地跳出来。
起初,是那棵“橄榄树”,将我安排得紧紧的时间表一下打得湿烂,我从此脑子里把橄榄树列为每天必须拜访的对象之一,而且热情一直不减。其实,让我感兴趣的不是橄榄树,而是橄榄树上的橄榄。
后来,我实在无法忍受那些“压枝低”的翠绿小橄榄在我脑子里不时晃**的**,再加上听说有人一桶一桶地将六号馆附近的橄榄打下来恣意糟蹋,我恨得真是“咬牙切齿”。最后,“相思”得无法自拔,连黄昏也跑去傅园看看,看到树梢上的小橄榄,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还好尚未被那些不知珍惜的人糟蹋;忧的是,任凭自己踮起左脚或右脚,伸长右手或左手,仍旧无法“一亲芳泽”,小橄榄还是那么的“高不可攀”。有几次,甚至想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单独行动。只是,不管白天或晚上,傅园一直没有“冷清”过,而我又“胆小”过人,别说打草惊蛇,就连站在橄榄树下的勇气都没有。唉!只怪自己“道德意识”太强,终不能成就此等“美事”。
我捧着十几颗橄榄,像捧着十几颗祖母绿玉石一般。几乎是跳着回寝室,兴奋地找出玻璃瓶,大致清洗一番。当我把洗过的橄榄放在书桌上吹干时,那晶莹的水珠几乎可以映出我眼里热切的希望,我有着从事探险一般奇妙的兴奋感,久久挥之不去。
而更奇妙的,我竟然想到要酿它们,这真是天外闯来的神思。这个遐想让我雀跃了起来,一会儿把橄榄挤进瓶里,一会儿又统统倒出来,简直比拥有十颗祖母绿更紧张。如果只是十颗玉石,倒又简单,保险柜一搁就没事了,偏偏是滑不溜丢的小橄榄,就像一群小精灵似的,才不会安安分分地挤在瓶里,它们会变,会把一个小瓶子变成一个小宇宙,它们不但有奇特的形状、气味,更会变出醉人的馨香,如果它们合作的话。我希望二旬之后,当我打开密封的瓶盖时,醉我的是一股神秘的迷香,而不是腐朽之气,这就是“酿”的功夫了。而我从来没有酿过,却冀望一只只鼓胀着风帆的青涩小船,变成一条条甘甜的轻舟,驶进我双唇的港湾。
我时时发痴在想,一点盐一点糖,会把饱绿的橄榄浸成何等模样?真是个神秘的小宇宙。我几次禁不住把玻璃瓶拿出来左右上下瞧一瞧,真是叹绝这浑然不可解的玄机。
开瓶那一天,我简直像在拆上天送我的礼物一般。那股紧张、悬疑、急于想知道究竟的心情,真如张满的弓。一声轻快有力的吆喝,瓶盖倏地迸开,一股甜润带酒的柔香,轻轻地散在鼻息之间,令人忍不住闭着眼,深深地吸一口,如酒暖流遍全身,一时半醉起来。
原本硬挺的橄榄,浸得软皱皱一身,甘中带有七分柔酸三分酒意,含在嘴里,便会有意无意地从喉间刺滑而过,分不出是甘、是酸、是酒,却觉得又甘、又酸、又酒,妙在一刹那。
橄榄吃完了,连暖暖的汁也一滴不剩。自己却又心痴起来,觉得人间万物真是奇妙,可以是最涩苦的东西,也可以是最甘香的东西;极涩处即是极甘处,仿如一体之两面,互为表里。于是我在想,是否人事世情亦是如此,极不幸处,可能是极幸的转机;极痛苦的,也可能是极乐的……那么人间不是“绝对”的种种存有,而是相对的双方必会同时存在的显现。我们常常执于一偏之见,把心灵之眼的焦距,调在某种类型的事物上,于是我们的心版上,久而久之,便只能容下特定类型的事物,逐渐失去涵摄的能力,我们的心灵之眼,亦失去了能远能近、能上能下的弹性视野了。
一粒沙,是丑的;对蚌而言,肉里嵌进一粒沙,是不幸的。而珍珠是美的,带珠的蚌更是身价百倍。海蚌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生活如浩瀚汪洋,人潮起落之中,我们难免会撞礁搁浅,会掉进诡谲的漩涡,会困在迷洞,会滚了一身刺人的沙粒,苦不堪言……无论如何,告诉自己:也许我就是带珠的蚌。
从一颗颗的橄榄,我学会一个“酿”字,从这个“酿”字,我领悟到如何去面对生活,甚至是人生。生活,是门高妙深奥的学问,我只是门外的拾穗者,那么有什么极辛酸苦涩的东西都赐给我吧!卷高双袖,让我来酿!
漫卷心情
思绪一叉开,便成铺着的文章或是诗,回过头来一边细读一边漫卷,卷卷回忆,卷卷收藏。
速写
早晨是一朵饱含着露点与隔夜温馨,忍耐许久,却禁不住一下子就迸放的花苞。早晨如冰凉凉的水,总让人满身舒畅,了无倦恹。
有一阵子,我天天带一本唐诗去晨跑。从女一宿舍跑到振兴草坪,然后坐下来大声念诗——我的营养早餐。陶醉一番之后,再一边背一边散步回宿舍,我爱极了这样的生活,仿佛二十四小时之外,又多了一个诗一般的早晨。
有一次,我临时改变主意,从醉月湖走回来。经过海报街时,突然发现文学院旁边的小水池里,有三四朵白莲正依水而睡,那睡姿真美!我不禁坐在池边望得出神,念着的诗句便遗落一地。再美的“茅亭花影”“药院苔纹”也是唐朝的,不是我的。可是眼前,微雾中,卧在深黝池水上,冰肌玉肤的睡莲是我的,却偏偏没诗!唉!要是李白在就好了。
突然灵机一闪,何不画下来?赶忙拔出笔,从唐诗上撕下一页,选个好角度,便兴奋地速写起来。只一瞬间,仿佛花已化成刚刚散步归来的我,而我是那洁瓣、那茎骨、那转凝露的盘叶,那一水九曲的倒影!
哦!管他李白在不在,就算他在,诗也是他的,他哪里写得出我心中一朵美丽的惊喜!
凝
我常常一面上课一面东想西想,这情形愈来愈严重。不过,我倒不觉得自己很糟糕,或者不专心,反而欣喜自己能在一线流水似的时间里,建造多层面的立体世界。等到走出教室时,课也上了,事情也想出来了,觉得收获特别多。
那天上课时,我先看完一个段落,没什么难懂的,就很放心地乱想起来;等到老师换另外一段时,再把心思拉回来,听听他的补充或独到见解。如此反复着,颇类似以前在家里煮饭,灶前一面看火一面看书的习惯。可是那一天,我的思绪拉不回来了,老师的声音在耳畔萦绕着,而我根本无法捕捉,我被眼前的一个景吸引了,我深思起来。
老师以柔和的声音继续讲书,他一点也不晓得地上有一幅庄严的版画。
就这么凝视着,心中翻溢着感动与感谢,突然觉得整间教室都神圣起来。
或许,该有一阵雨
每次经过,总会抬头望一望,多傻的我,还希望有一阵雨吗?
那棵大树,长得真是高大,修长的枝丫往天空左拥右抱、前伸后仰,轻而易举就托住半个天空。那棵高树,对我来讲,有点不可思议,我想,可能是童稚时代的余影吧!小时候的我很皮,而且相当野。那时候家门前有一棵既高且粗的木瓜树,当它开始冒出一颗小不溜丢的青木瓜时,我就毫无抵抗力地被吸引住。于是,天天到树下勘察地形,打量树枝横生的情况,盘算该左脚先上还是右脚先上。妈妈她们在茶余饭后也会提到怎样摘木瓜,老实讲,我觉得她们的摘法都没有我“高明”。
当木瓜金黄的身影成为我夜夜美丽的梦魇时,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就紧抱着树干,一蹬一蹬地爬上去,伸出渴望许久的手,轻轻拉一下蒂,手里就拥有了一份甜蜜的重量,然后一手挟着大木瓜,一手抱树干,半身抵着循原路溜下来,那种雀跃的兴奋,就算送我一个宇宙也换不走手上的木瓜。等到事后想想自己的大胆,脚底竟然会发冷痒,可是当时的我,一点也不觉得。这大概是因为我在当时已经与树和木瓜融合为一,没有“距离”能容纳恐惧及害怕的缘故,我打破了木瓜与我是两个独立个体的意识,所以完全没有思考,只是重复着手脚的动作。既然没有思考,则恐惧之心无从生起。没有思考,是木瓜与我两者融为一体的明证。事后,看我是我,看树是树,各自独立。彼此距离,因这种“距离之感”的产生,所以有种种可能性危险的意识。
看这棵大树时,小时候与木瓜树的经验又出现,有一次竟让自己吃了一惊。
我漫不经心地走过,偶然抬头望一望,觉得大树有一种壮美的气势,心里充满欣悦。瞧着漫天枝丫,我竟然盯住一枝横出的枝干,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从上面摔下来,一定会受伤!”心里还有一点点轻微的怕。后来看到枝干旁边有一根往上伸出的小干时,才释然:“抓住那根小的,就不会跌下来了。”说完便很放心地走开。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反刍刚刚那一段遐想时,觉得相当不可思议。我怎会在看到枝干时,就先行假定,而且很自然地假定自己已经在树上?然后意识到“摔下来”的可怕?这是何等不合逻辑,我怎知道自己能爬上那棵大树,而且不会半路摔下来,安全地攀上枝干?如果我不知道,那么“从上面摔下来一定受伤”及“抓住那根小的就不会跌下来”这两句话是完全荒谬且没有意义的。可是这两句逻辑上没有意义的话,在当时竟然让我心里产生一点点的怕及心情的释然,最后放心地走开。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