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红(第2页)
那么,敬爱的兄弟,我们一起来回忆那一日午后,所有已生已死的神鬼都应该安静敷座,听我娓娓诉说。
那一日,我借了轮椅,推你到医院大楼外的湖边,秋阳绵绵密密地散装,轮转空空,偶尔绞进砖岸的莽草。我感觉到你的瘦骨宛若长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烟。当我们面湖静坐,即将忘却此生安在,突然,遥远的湖岸跃出一行白鹭,抟扶摇直上掠湖而去,不复可寻。湖水仍在,如沉船后,静静的海面,没有什么风,天边有云朵堆聚着。
你在纸上问我:“几只?”
我答:“十二只。”你平安地颔首。
也许,不再有什么佶屈聱牙的经卷难得了你我。当你恒常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试图以文学的悬崖瓦解宿命的悬崖;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能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里,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注释
[1]米歇尔·福柯(1926—1984),法国哲学家。
[2]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1772—1834),英国诗人、评论家。
2
所以,如同亲人相见在一个夜晚
我们隔墙交谈
直到青苔爬上我们的唇
且淹没了我们的名字[1]
你把七年来我写给你的信还我,再也没有比这更苦涩的事了。
你在电话中说有东西要送我,约在医院门口见面,还要好好地晚餐。你的衣角仍飘**着刺鼻的药味,这应是最无菌的一次约会。可惜的,惨淡夜色让你看起来苍白,仿佛生与死的演绎仍鞭笞着你瘦而长的身躯。最高的纪录是,一个星期见十三名儿童死去,你常说你已学会在面对病人死亡之时,让脑子一片空白,继续做一个饱餐、更浴、睡眠的无所谓的人。在早期,你所写的那首《白鹭鸶》诗里,曾雄壮地要求天地给你这一袭白衣;白衣红里,你在数年之后《关渡手稿》这样写:
恐怕
我是你的尸体衣裳
非婚礼华服
并且悄悄地后记着:“每次当病人危急时,我们明知无用,仍勉强做些急救的工作。其目的并非要救病人,而是要来安慰家属。”
你早已不写诗了,断笔只是为了编织更多善意的谎言喂哺垂死病人的绝望眼神。也好让自己无时无刻沉浸于谎言的绚丽之中,悄然忘记四面楚歌的现实。你更瘦些,更高些,给我的信愈来愈短,我何尝看不出在急诊室、癌症病房的行程背后,你颤抖而不肯落墨讨论的,关于生命这一条律则。
终于,我们也来到了这一刻,相见不是为了圆谎是为了还清面目。七年了,我们各自以不同的手法编织自己的谎,的确也毫发未损地避过现实的险滩。唯独此刻,你愿意在我面前诚实,正如我唯一不愿对你假面。那么,我们何其不幸,不能被无所谓的美梦收留,又何等幸运,历劫之后,单刀赴会。
穿过新公园,魅魅魑魑都在黑森林里游**,一定有人殷勤寻找“仲夏夜之梦”,有人临池摹仿无弦钓。我们安静地各走自己的,好像相约要去探两个挚友的病,一个是七年前的你,一个是七年前的我,好像他们正在加护病房苟延残喘,死而不肯瞑目,等亲人去认尸。
“为什么走那么快?”你喊着。
“冷啊!而且快下雨了。”
晚餐。灯光飘浮着,钢琴曲听来像粗心的人踢倒一桶玻璃珠。餐前酒被戴着白手套的侍者端来,最后的晚餐应该从哪儿开始吃起?
“拿来吧,你要送我的东西。”
你腼腆着,以迟疑的手势将一包厚重的东西交给我。
“可以现在拆吗?”我心里有数,狡诈地问。
“不行,你回去再看,现在不行。”
“是什么?书吗?是圣经?……还是……真重哩!”我掂了又掂,七年的重量。
“你……回去看,唯一、唯一的要求。”于是,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与你晚餐,我痛恨自己的灵敏,正如厌烦自己总能在针毡之上微笑应对。而我又不忍心拂袖,多么珍贵这一席晚宴。再给你留最后一次余地,你放心,凄风苦雨让我挡着,你慢慢说。
“后来,我遇到第二个女孩子,她懂得我写的、想的,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你说。
“我察觉在不知道的地方,有一种东西,好像遥远不可及,又像近在身边;似在身外,又似在身内,一直在吸引我。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或许是使得风景美丽的不可知之力量;或许是从小至今,推动我不断向前追求的不能拒绝之力量;或许是每时每刻我心中最深处的一种呼唤、一种喜悦、一种梦;或许是柯勒律治(Ce)[2]在他的《文学传记》所述的‘自然之本质’,这本质,事先便肯定了较高意义的自然与人的灵魂之间,存在着一种‘关联’……想着,想着,《关渡手稿》就在这种心境写下来……”年轻的习医者在信上写着。
“她懂你像你懂自己一样深刻吗?”我问。
“我试着让她知道,我为什么而活。”你说。
“来此两个多星期,天天看病人,跟在医院无两样。空闲多,看海与观星成了忘我的消遣。我很高兴能走入‘时间’里面去体会时间的分秒之悸动。人生若经过炼金之人的火及漂布之人的碱,必能尝到丰溢的酒杯。于是,我更能体会濒死病人的呻吟,可以真实地走过病眼深处的波浪洪涛。宛如瀑布发声,深渊就与深渊响应;虽然长夜仍然漫漫,我仍旧守候在病人的身旁,守候着风雨之中的花蕾,守候着天发亮的晨星……这是我衷心想告诉你的……”在东引海边的军营里,有一封信这么写。
“为了她,我拒绝所有的交往,我告诉另一个女孩子,我在等人;她哭了,也嫁人了。”你颓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