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火鹤红(第2页)
她认为公关是最简单也最让她厌倦的事,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以便达到佛来佛斩、魔来魔斩的地步。今天下午,她对电话采访的记者这么说,因为嗅到对方前五句话中隐藏了对“公关”的质疑与敌意,她给了她想要的答案,只用三分钟谈公事,另外五分钟换她提问,听对方倾诉工作困境及私人生活,最后一分钟提供几个名单,让她丰富采访。然而,正在撰写中的《公关新手补给站》一书,开宗明义第一句,她写着:我热爱公关甚于自己。
她舍得花钱招待朋友上高级餐厅,但从不邀请任何人到她的单身楼中楼。她提供的讯息是未婚与家人同住,就像今天告诉同事必须回家接受家人庆祝一般。她是善谈、外向、活跃、积极的,正如她强迫植入自己脑中的那套记忆所表现的那样,经由他人认定、折射回来后更加强那套记忆的完整性与牢固。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宁愿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亲吻地板,也不愿开口讲一句话。
一九九二年四月中晚·时代副刊
水牢——留言,证明了距离
她被幽禁在水里,行人在水面上走着,敲出清脆的跫音,像玻璃珠落在玻璃地面。
水以恶意姿势流动,忽左忽右,她根本无法站直,一会儿打横一会儿倒立,不断踢出波浪与水泡。她听到讪笑的泡泡发出“剥剥”的破音,好像朝她噘嘴,打着空吻。陌生路人优哉地漫步,遛狗的遇见提鸟笼的,闲聊几句。那鸟在笼里吱喳、跳跃;狗儿晃动小尾巴,忽然低头,看见她求救的表情,惊恐地吠起来,绕着主人磨蹭,吠声高亢。她心想,终于有人发现了吧!那人抱起小狗,脸偎着狗脸亲昵,一只大鞋踩住她的视线,走了。她明白人看不见柏油马路其实是水的表皮肤,而瞧见她的又是无法开口的动物。可是她仍然不死心,等待地面世界的自己前来援救。终于来了,一模一样的装扮,只不过一个干的,一个湿淋淋。她也朝地面看,水底的她非常确信地面的她绝对发现了,四目凝视,一双是干燥的漠然,另一双见着了亲人遂温润有泪。水底的指了指地面的脚,要她站着不动,让她的双手奋力伸出水面,紧抓着脚脖子,就可以全身破水而出。她已做好准备,在水中把身体稳直,正要伸手,地面的自己狠狠跺脚,扬长而去!她被这阵突然的震动打翻了平衡,像一条昏厥的鱼在水中滚出鱼肚,无止境地漂流……
她跌下床,撞破一个噩梦。脸上犹有汗珠泪痕,仿佛真的刚从水牢出来。全世界还在打鼾,夜看来像水鬼的袍子。她摸了摸床,确信不是水狱才敢躺回去。清醒中,又不确定躺在**的,是地面的那个,还是水底的?
天亮后一切恢复正常,她依照行程出门办事,打开电话答录机留话:“您好,我是××,很抱歉现在不在家。麻烦您听到讯号声后,留下大名及电话号码,我会尽快与您联络。再见!”
在街头行走,她忽然不确定出门时是否按下答话键,遂打公共电话回家确认,响铃后,机器开动,放出听来很陌生的女音:“您好,我是××……麻烦您听到讯号声后,留下大名及电话号码,我会尽快与您联络。再见!”
她毛骨悚然,刹那间像一个遗失所有身份证件的人面对盘问,张口结舌不知道自己是谁?离开旧名字的捆绑,又拿不出新名字跟旧名字讲话?彼此是什么关系?邻居吗?情人吗?姐妹吗?拨错电话的陌生人吗?她清楚留话者的生辰八字,可是此刻在命宫之外。电话发出“滴”的讯号,沉默地准备记录一切回答。她必须给出回答!
她听到从喉咙发出一个声音回答:“是我!水底的那个!”
一九九一年一月中晚·时代副刊
孪体
你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将黑外套挂在玄关衣架上,塞满文件的公文包搁在一旁。“嘿,我来了!”连喊数声,无人回答。
客厅的靛蓝色窗帘被拉上,最后一抹橘色霞光穿过缝隙照亮翡翠绿沙发,也照在她熟睡的身子上。她一身红,拥着水红椅垫,不细看,很难发现。你知道她一定在,你不来,她出不了门。“你来了!”她从背后拥抱,像你一般瘦骨头,连胸前三颗痣的分布图也一样。“倒杯酒,快去!”被城市生活折腾得万分疲惫的你,只有到小套房来才感到释放。
她被你捡到时像只病猫,不知受了什么惊吓一直发抖,你丢垃圾时听到哭声才发现缩在电线杆后的她。你答应找个温暖的小屋。靛蓝色让她觉得自己是深洋的一尾红鱼可以裸游,翡翠绿是孤独花园;你照她的意思装潢,连床也绿,还挂上复制的米罗画作“TwoWomen”,“多像我们,没人找得到!”那天,她像儿童般手舞足蹈,吻你,要永远永远一起活。
“还要一只白文鸟,”她说,“羽毛变灰时,就知道有人快回来了。”“为什么?”“外头的世界全是灰尘!”你们约定每月见一次面,彼此可以拥有恋人及个性。
现在,斜躺在沙发上啜饮红酒,黑夜如一名魔术师在忧郁的你与热情的她之间狂舞,白羽鸟跃上肩头啄你的黑衣、她的红衣,暗示裸裎的时刻到了。
褪下衣服,换上对方的。她走到玄关,披上黑外套提起公文包,“等我回来!”她吻别。你听到锁门的声音。
你窝在沙发上观赏黑夜熔解小套房所发出的光屑,感到自己逐渐消失的快感。白羽鸟依旧栖在这个城市某栋建筑顶楼的电视天线上,如同你栖在她的脑海里。
一九九二年一月中时·人间副刊
宾馆
她喜欢外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说不定跟天气有关。她躺在**,曲臂当枕,盯着梳妆镜内那幅丑陋的水彩花卉看,画挂在床头上方,镜子的高度够吃下那幅画,吃不到摊在**的人。她从这个角度看镜子与墙壁与画交映出来的空间,觉得有趣,好像她不存在,是个虚幻的,却又看得见。她伸出手,镜子也伸出手,无意义地抓了抓,又换成托住虚空的手势,镜子照抄。说不定跟天气无关,她想。
凡是提供离家者暂时投宿、一种需付费的建筑物均可称作旅店,依其沿革又可分为:客栈、旅社、旅馆、宾馆、饭店……她试着找出自己的位置,思绪漫散像闹水灾,唯一醒着的那条神经好比浮草。“那么,我现在在宾馆啰!”她攫住这两个字,漫漶的思绪拢了,那根浮草吮吸雨水渐渐有了重量,往下沉:宾馆,旅店科,情侣属,休息种,以小时为计费单位的。
然而她只有一个人上宾馆,午餐时间或回避下班交通尖峰期或突然兴起的念头。刚开始,服务台小姐诧异地打量着,她挑破对方的疑虑:“你看我像要找地方自杀的人吗?”她善于说服别人去相信她所导引的结论,对方从结论中认定她是什么而不再怀疑。
每家宾馆的格局差不多,一张大双人床,宽幅够一对情侣在上面做激烈的翻滚。而她只是静静裸裎躺着,不开灯不放电视,连毛毯也不掀,让时间慢慢流光,有时再续一小时。她喜欢恢复那种状态,不隶属于任何存有,包括她独居的有门牌号码的家,包括这具裸裎的躯壳。
当宾馆小姐视她为熟客,送她九折优待会员卡时,她换了另一家宾馆。
一九九二年九月中时·人间副刊
当年旧巷
晚春时节,那棵木棉还在,残花被行人的脚步分尸了,仍看得出烈士颜色;过阵子,荚果会爆,棉絮撒成一道淡雾。她欢喜这树,兼蓄壮烈与婉柔,壮的时候轰轰烈烈摔成一个死字,柔起来清清淡淡,好似无话可说。
要不是木棉还在,说不定认不出这街口。二十年前同样地点,棉被店、修理机车的霸了两旁,巷口一对老兵夫妇卖担仔面。附近常年飘着一股破落味儿,麇集一群老人、离乡少年或流浪汉,只有二楼靠马路那间房间繁殖青春气息。她与他租屋同居,十九岁,像两个初次夜猎的酋长之子,手中各擒一把火焰,腰系短刀。
他们很穷,五坪大房间就两张桌椅、塑胶衣橱、单人床及一把插电式水壶。他说总有一天会有五十坪带前后院,种二十棵木棉,既然你们女人喜欢!什么“你们”?你要娶几个老婆,说!她掐他脖子咬他肩头,呜呜哭了起来,受不得一点委屈。她以为爱就是完完整整独霸,像胃部里一颗不敲壳的核桃,用一辈子消化。
寒冬早晨,她用电壶壶嘴冒出的热气溶化凝固的奶油,一小匙一小匙抹六片土司,做早餐给他吃,穷得很满足。她甚至想,一棵木棉的棉絮够不够缝两个枕头?然而她总觉得不安,有一回吃水煮花生,她说比赛谁记得多电话号码,背一个取一粒,他全说了,她全记住,用来追查无法掌握行踪的每个晚上。
那么,应该是木棉花坠的时节,争吵之后,她说:让我做一件事,他答应。她骑坐在他身上,捏一片双刃剃刀,盛一碗水,专神地替他刮胡,胡楂在碗中或沉或浮,少了什么,她知道只要垂直使力,那碗清水会变成红色圣液。她煞手,催他出门,她知道初恋就这么毁了。
如今变成新兴商业街,木棉矮了。她忆起二十年前的旧情,仿佛三十九岁母亲偷看十九岁女儿的日记,分辨不出那嘴角的笑意是宽恕,还是羡慕。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中时·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