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火鹤红(第7页)
他撑着笑回座:“药三餐吃了?”
“吃了。”她说,又追几句,“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虚弱而已。你忙,犯不着来。”
一室安静。他踱至窗边,拉窗探了探,“砰”又关密,坐下来,抖脚。她自心底怜悯这个人,他要她开口的,就像所有在她身边停留过的情人要她收拾最后一刻以成全他们的无辜。她其实心怀感激,不免分外留恋每一次挥别时刻,她要慢慢看着它进行,把每一丝感触记得牢牢的,让它由漫散而渐渐凝缩成她胸口的一颗小痣,跟过往收集的痣点聚在一块儿,像焚焦的星子。
“客厅那箱是什么?”他想起,问道。
“没什么。”她说,“公司忙不忙?”
他耸了耸肩,两手摊着:“明天得出差几天。”
她把头搁在膝上,眼前这张脸她曾经抚慰过,熟悉他的胡楂分布与触感、睡眠时的怪癖与翻身的重量。她感到晕眩,好像阅读一本装帧错误的小说,激越的情色章节与送葬行列交编,她仿佛看见披麻戴孝的抢哭队伍中,一对裸裎男女正在棺材上**。时间冷峻地站在掘墓人挖好的土坑旁冥思。
他的表情隐藏一丝勉强,迟疑着,不知该说有或没有。他们常在夜间出游,她总是问他:“开车来了吗?”虽然已知他开车来仍要这么问,这句话已变成她的口头禅,接着她会提议出去走走,像两只快乐的昆虫在台北都会觅欢。她的记忆一面向后逆溯一面向前推衍,那些不轻不重的情节或多或少构筑她与他共同的生活内容,她默默地夸大它、粉饰它,使它成为不可缺少的城墙。现在,她得拆墙,而他只顾忧虑若她又要邀他出游,该拉什么理由遮一遮。
“如果开车了,你的那箱东西正好载走,都在里面。”她看他那副忐忑、为难的表情有些不忍,干脆挑明讲话。
他望着窗。
“我留下一样东西……”她说,开始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好像有一头饿兽躲在耳内吼叫,但她知道自己会撑到最后一刻不出错,这些熟悉的戏码曾在生命中上演无数次,甚至连下雨天也是借尸还魂的,为了冲淡割情者的尴尬。
“我留下那双拖鞋做纪念,不重要的。”她决定好好地看着他,“你该走了,再晚,又要塞车。”
他怎么走的?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有点饿,倒杯鲜奶喝,她还看了印在瓶颈的保存期限,嗔怪这个男人粗心大意,连只剩一天就过期的牛奶也买。
冬日太阳像生过病的莽匪,大手大脚晃出来,可是虚弱得提不起刀。她觉得做点什么事才好,该晒的东西太多,总是晒不干。
她打开鞋柜,一股霉湿味扇人耳光,皮鞋面长了青斑,鞋尸似的。底层,整整齐齐一对对毛茸茸的拖鞋仿佛冬眠,各种颜色都有,虽然厚长的绒毛压扁了些,也还看得出卷毛狗般的气派。她就是喜欢这种趣味,穿它的人一前一后走路,好像遛两条吱吱叫的名贵小狗。
她为每任情人准备一双,专用的,每一双都保留它的主人的脚形与走路的样子。她将它们一一取出,晒一晒也好。散置于地板上,一群五彩小狗,被割了声带的,她数了数,十四只小狗,七对。
不,十六只才对。她冲入卧房,掀棉被,打开衣橱,那双红毛拖鞋呢?放哪儿去了?她宛如迷途野兽闯不出丛林,连厨房的碗柜也找了。
阳光一寸寸萎落,哔哔剥剥的声音。就在她走向那群杂色小狗时,赫然发现那双红毛拖鞋正套在自己脚上。她低头凝睇,仿佛听见从遥远的山谷,两只火红的幼犬向她跑来,吠叫着她的名字。
她忽然明白,自己是自己的最后一任情人。
一九九四年四月《诚品阅读》
口红咒
她的家人撬开梳妆台抽屉的那日,是个阴郁的午后。夏天接近尾声,顶多再来个轻度台风,下几天雨,时序一旦入秋,这一年也差不多要入土为安了。他们像往常一般过日子,好像半身麻痹的人在复健器材上运动,习于不断重复,日子一久,也萌生一种本领,把不属于轨道上的意外事件从脑海里切除,由于没有储藏额外的记忆,整个人生看起来是那么的祥和。
事情演变到这种局面不是没理由,但权衡之下,适应现况远比追溯根源重要吧!就这一点,他们兄妹三人倒是一致的,所以谁也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栋自家老厝改建的新式公寓变成公共港口,各泊各的船只,各管各的航向。兄妹、姐弟三人从原本话就不多到见了面没什么话好说到能不见面就不见面,多少与“地主保留户”出售的盈余分配有关。
她伴着中风多年的老母亲在两兄弟家轮流住,也不过是对门,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的。去年,老母亲收齐了气力想说服两个儿子、儿媳拨一些尾数给年逾四十出阁无望、服侍她多年的女儿。这事当然强人所难,父亲生前老早把权状分割清楚,按照惯例,女儿迟早是外姓人,不能分祖产的,母亲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天经地义的道理,怎么老病到头脑也糊了。那阵子,兄弟两家忽然异常亲近,什么事都有商有量的。他们谁也不想吐出银两,又不愿违逆残烛般的老母,让亲戚说他们不孝,遂推敲替代方案,决定在顶楼加盖一间小套房给她,随便她爱住多久。那日,两兄弟特地穿戴齐整,在母亲床前慷慨禀报决议,说得地动山摇的。
她一副事不关己,坐在床边帮母亲按摩背部,后来索性窝在自己**看杂志。床头上的铃铛一阵乱响,一根线拉到母亲这边,以便半夜需要如厕时可以叫她,哥哥不小心碰到,她伸手捂住铃铛,房内恢复安静,兄弟俩又继续铺陈加盖套房的建材问题。她杂志也不看了,从枕头底下摸出小镜子,又从口袋掏了一支口红,慢慢旋出,好像从花房把蝴蝶诱出来般全心全意,擒着小镜以一种足以唤醒墓园的神情搽嘴唇,轻轻抿两下,又利用唇膏的侧锋勾出唇形,营造立体感;她似乎不甚满意,掏出另一支色调较深的口红,加强下唇色泽,看起来像天光拂掠远近山峦所造成的移影景象。桃红色口红带着春天的绮艳,衬着她那张苍白、枯槁的脸,分外明媚颤动,仿佛被浓雾封锁的遗址上挣出一株野桃花,不管天高地厚,喧闹地诉说它自己的欲望。
兄弟俩愣了,眼前这位套着睡衣,用橡皮筋束头发的老女人,怎么看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外人。那张红嘴令他们焦躁起来,做哥哥的沉得住气,谨慎地把“仁至义尽”四个字夹在豪迈悲壮的说辞里,他心底盘算,得快把顶楼盖好,一旦母亲的日子尽了,让她搬到上面去,对大家都是解脱。
兄弟俩率领家小,在母亲遗体前哭得肝肠寸断,而她仍然是那副外人神色,眼睛定定地看着地板,好像看穿底下有一座汪洋似的。丧礼办得备极哀荣,比菜市场还热闹。事后,他们看V8拍下来的纪录,才发现那天她的手上握着床头铃铛,一张嘴搽得跟妖精一样猩红。
丧礼之后,她搬到顶楼小套房。
有经验的人都说那是宿命,据此推算她这一生是来还债的,老母亲一死,债还完了,她也没理由再在世间溜达。兄弟两家都认为这种说法睿智,敉除了生者与逝者的尴尬;他们聘请道行高深的法师、道士到那间套房诵经安魂,顺便为两家除魅祈福。除了大溽暑令他们不适外,大家心里都承认,她自己了断,也是识大体的。
如果没有人再提起,她的家人差不多忘了有过她这个人。
套房空在那里也可惜,租出去好歹有个收入,再说,换别人住也可以祛除那间房留下的秽影。他们决定稍事整理,把不宜留下的东西清干净。
那台梳妆台着实不祥,原本是母亲的,后来换她用,两任女主人都走了,杵在那儿怕会变成野鬼窝。为了抬梳妆台,他们才发现有一个抽屉上了锁。
做哥哥的拿着撬具,满头大汗治它,一怒之下换用榔头敲,面板敲落,突然“哗”地掉出一堆东西。
都是口红。他吓软了,仿佛捧着一抽屉四处乱窜的蟑螂一样,脸色惨白起来。
两百多支口红,各种颜色、品牌都有。还是女人比较能了解口红的**,做太太的忽然像个孩子蹲在地上一一检视口红的身世,有的用过了,有的大约只搽过一次。她不免陷入痴迷,旋出口红,在手背上试颜色:粉橘的、蜜李的、酒红的……每一种颜色都像一种言说,**如大雨中野地姬百合的舞影,贞静似月光下舟子的酣眠。她的脸上露出狂喜,擒着一管桃红的,对着镜子细细地搽起来。
她回过身,妩媚地看着丈夫,嘴角似笑未笑。两只颤巍巍的白手臂上划着两百多条颜色,好像数不清的软湿舌头喧哗地诵念它们对世间的嘲讽,不带一丝感情。
一九九五年八月自立早报·大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