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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火鹤红(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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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夕阳

饭厅窗旁,高耸的木柜配玻璃拉门,往下凸出一条长方形平台,当作厨房与饭厅的转口站,偶尔扮演小酒吧。现在,她坐在高脚椅,双肘拄在平台上,手指耙抓头发,动也不动。从背后看,像一尊刚出土、崩了角的石雕。

黄昏时刻,有人回家,有人离家;有人手刃故事,有人正要开始。她慢慢抬头,看到一轮完美夕阳映在灰蒙蒙的玻璃门上,鲜血般色泽闪耀强光,如沸腾的银液浇在红日上。玻璃布满尘埃,使红日染上一层暧昧的污影,仿佛来自夕阳内部的黑暗力量,企图咬破红日之核,瞬间吞没一切,不吐骨头。

她被吸引,凝视着,忘记自身正在参与的故事——依照故事进行的逻辑,现在应该哭泣。然而,竟有不确定的愉悦在她观赏玻璃夕阳时流泻出来。她嗔怪自己多年来熟悉这栋房子每件器具的位置,却从未发现木柜玻璃上的诡谲夕阳。她归咎自己很少在夕阳西沉时回到家,而且柜子里外塞满杯盘,花瓶也遮蔽了风景,就像人惯用无数的假象和谐,遮蔽真实内心。

柜子空了,夕阳很清楚。她静静欣赏叠印在玻璃夕阳上自己的那张披散长发的脸,暗影中轮廓柔和,表情平安,好像终于认清自己是跟随夕阳到世间作客的孤鬼,不再占据故事,亦不抱怨所有的故事终归是他人记忆中的赝品。她迷恋自己的脸被夕阳压黑的感觉,浩浩****的世界跟她无关了。

踩过满地瓷片、碎玻璃杯,破腹的陶瓶仍在淌水,几朵红玫瑰横尸在一条油煎的鲳鱼上,焦黄的鱼眼瞪着她。

朝夕阳沉落的方向走,黑夜很快掩护一个离家出走的女人。

一九九二年八月中时·人间副刊

末班车上的女人

她从困盹中醒来首先看到黑夜,黄、白灯球散落于荒丘与乱野之间,像魔火正在焚烧山根。她有严重散光,世间风景在她眼里非常虚幻,尤其夜晚,灯光漫漶成火海,吞噬蝼蚁人间。夜风饿虎似的扑入胸口又呼啸而去,她朦胧觉得心肝被掏了,只剩无血无泪的躯壳在回家的末班车上。

“这里没一条好路!”女司机吼着,字字砂石,使狠超过一辆垃圾车却被另一辆挡着。臭味灌进来,她懒得关窗正在寻思“没一条好路”的双关语义。附近进行重大工程破坏路面是真的,但也用不着吼叫;她想女人的心肝被掏出后肉体会不会发腐?有没有垃圾车专收发腐的女身,在没有一条好走的女人路上?那副心肝泡过咸泪后会不会生出新形体?

车内只有三个女人,那名被激烈谈论的女人替她们划出神秘的四角关系,仿佛女人的生态循环链。她感到强烈不快,抗拒进入循环,但那位无形女人却像磁铁吸住她,使她出乎意料插话:“有给赡养费吗?”老妇转头,愤怒地:“免想啦!伊笨到用伊尫的名买厝,现在才会一身空空……”“免!有本领自己赚!”司机挥手打断,像个权威的霸王训斥喽啰。她才知道司机离婚五年了。

下车后,她感到惊怖,车厢内有一把诡异的魔火,把四个女人焚成男人。

一九九二年五月中时·人间副刊

密探

她筹钱顶了家面店,重新装修改成“茶亭”,当起老板娘;地点不挺好,埋在深巷狗吠、水电修理行的闽南语流行歌中,招牌委委屈屈悬在门口像个哑巴。所幸附近有一所职业学校,学生泡得起五十来块的,日头愈毒泡得愈久,一大票窝在这儿聊天打情骂俏,她圈在柜台后打果汁摇泡沫红茶,看他们大概像看童话故事书。青春只不过一片口香糖,我猜离异之后,她更加觉得每个人都得自行处理残渣吧!

台北的天空下,真的东西看起来像赝品,假的似真。每个人有一套包装记忆的方式,拆除过去建筑改建成现在,就像我坐在她的店里啜饮水果茶,无从判断这里曾是一家面店;她身上也看不出过去痕迹,干干净净而且沉默,偶尔的微笑只让我觉得她更疏离彻底了。

我后悔答应他当密探。都一年了,还要以前夫身份请托侧面第三人偷偷代他探视前妻过得好不好。我念他一片诚恳,不称斤两就答应了。“你告诉她,有个‘朋友’很怀念她做的柠檬红茶。”算是任务吧!他给了我住址,九弯十八拐的,想必早就掌握情报,只是不敢现身。她知道吗?期待过吗?知道又怎么样?离港的船会在意港湾的天气吗?

泡了快半个钟头,点了两份冰茶,一份替他点。想起任务,不免支支吾吾问:“你……你不卖柠檬红茶吗?”

她浅浅一笑,说:“试过,会变苦!”

密探像个哑巴似的走出茶亭。

一九九二年六月中时·人间副刊

不为人知的祝福

一批寒流刚过,气温接着回升了,阳光是有那么几绺,牵牵绊绊搭在大楼公寓的后阳台,或小公园内病恹恹的榕树梢,像书香门第搬了家,总还有几页脱线的古诗词留在大宅院里,让人读不出风雅还是衰败。

她挨着窗,午茶第二泡了,无目的看着对面大楼后阳台一个洗衣妇人的侧影,倾斜的阳光正好投照在铁栅及热水器下方,洗衣槽也在那位置,妇人专心搓洗,头部忽阴忽晴,像个机械人;铁栅上搭着一只拖把,心痛如绞的样子,倒比洗衣妇更有人味。她看风景看痴了,搁在桌上那袋不动产所有权状及财务清单、计算机,倒像别人家的功课。女侍端来糕点,又添了沸水。

代书拨了大哥大,说要晚半个小时才能到。多出来的时间令她发傻,既不想回忆也不愿绸缪什么,这一个月以来她像个战兵,谈条件清财务约律师办离婚迁户籍卖房子,她其实不喜欢这样快刀斩乱麻,一个女人一旦不哭哭啼啼了,那种公事公办的效率伤的是自己。她宁愿自己哀怨些,有伤心的实况,可她做不来了,连这宝贵的半个小时都用不到自己身上,痴痴地看那妇人开始晾大大小小的衣服。

一对年轻男女坐在她后面,嘀嘀嗒嗒几句话后开始讨论地段、面积与租押金。她的副业兴趣来了,因此很自然收听。数年婚姻生涯最大的成功是她发挥了房地产长才替双方累积财富,要不,这婚也不会离得这么干净利落。看来是准备结婚的无壳族,她好想转过身传授门道,终于忍了。也许,共苦时光才是婚姻生涯里最让人刻骨铭心的吧!

她在财务清单背面无目的地画,正面的数字透过来像美好的虚线。她画一幢有庭园的房子,绿树高高地在窗前拂动,结着累累的果实,烟囱有炊烟升起。她全心全意要把它送给那对即将结婚的情侣,她要祝福他们白头偕老。

一滴泪滑了下来。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中时·人间副刊

拖鞋志

太阳出来的时候,小朋友上学,妈妈们牵着菜篮往市场走。狭仄的巷弄滚过一波乳脂味,那是孩童口中哈出的风;迎面几个拄杖老人爬山归返,砍了几枝带露粉樱,颤巍巍地晃着零碎的红影,叉枝上顺便挂一副烧饼油条。老人们杵着不动,让孩童喧哗穿过。阳光正好沾住樱花上的水露,闪出光芒,像一只惺忪的眼睛,邪邪地看世界一眼。

难得出太阳,光影一绺绺地吹进室内,停在泛潮的白色地砖上,她看见卷曲的枯发沾黏地板,日子也曾粉身碎骨罢。梳妆镜蒙了一层薄尘,不客气地数落她的病容,一只印花玻璃杯剩几口鲜奶,恨恨地站在梳妆台上干成蜡黄。她的手拂过镜面,看清自己了,腐败的青春,她竟然笑了起来。

她不记得这阵子怎么过的,只记得窝在**听雨水,天花板潮够了开始渗水,涎出一条小河弯弯,猥亵的,好像被斩首的人口中流出的憎恨。她一直盯着,不发表意见,看久了也很亲切。

那一天也下雨,他提着两瓶鲜奶探她的病,拉出梳妆椅大巴叉坐着点一根烟,清了清嗓门说:“怪潮的,怎不叫你房东修一修天花板!”她坐在**抱着大棉被,瞧那面雾镜冒烟,绕着一个男人的后脑勺,那条水痕一寸寸往下抽长,她倒觉得这幅景象可以印成画片,裱框挂起来。荒凉,也可以很优哉地变成风景。

“好点没?”他问,口气是不冷不热的。

“好多了。”她说。

他看了表,说要打几个电话,往客厅去。她比谁都清楚她的卧室就像一艘破船,那人是来解缆绳的。他的声音热热闹闹传来,像乱了套的鼓点。他高声说:好好好,待会儿见。她明白他的意思,不能久留的。她一向像水晶玻璃把人心看得透彻,多年前有人对她叹气:你就不能迷糊点吗?太精亮要碎的。她回说:放心,碎了割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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