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火鹤红(第5页)
靛蓝桌布,深宫残殿的颜色,朱红桌垫上搁一只雾灰色陶土小鹅,鹅背插一朵风干艳玫瑰,蓓蕾像送入洞房途中忽然死了的新娘,完整的处女且来不及悲哀。
陶鹅朝窗,划不出胭脂海,似红海上一团鹅形灰雾,玫瑰沉浮,在雾中、胭脂海面及辽阔的死夜。她把鹅与玫瑰尸移到隔桌。伏特加,她说;玫瑰红茶,他说。冬雨敲打玻璃窗,寒流开始巡夜。奇怪,冷酒喝下去变烫,热茶反而变冷。他沉默。要喝一口酒吗?不,茶很好。逐渐保持固定姿势,眼睛朝墙壁,飞蛾般栖在鹅上,她斜睇,窥伺眼神变化,从鹅移开而后定在墙上几幅油彩花卉,中世纪少女侧影最后穿透墙壁进入记忆房间;烤火、晚餐、诵一首情诗给爱人听,春夜画眉鸟轻轻摇晃竹笼子就在屋檐下,诗有体温。她喝酒,轻轻摇晃玻璃杯,六盏鱼眼灯映入酒中,晃出细碎黄光,虚幻如宝石迷人。她知道他进入的记忆房间她永远进不去,却悲哀地看到房间摆设,像站在透明窗前看到炉火吹嘘晚餐的可口,优美诗句被声音抚爱后化成飞舞的白羽鸟,多露水的春夜,与爱人在一起,两个人的记忆在此时交缠,互相承诺一辈子随时回到原点,再缠一次,再缠一次。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站在记忆房间之外用力拍窗,拍打虚空而已,房里人听不到。她是笨重的肉躯,冠“情人”之名坐在小酒馆喝烈酒的陌生女人。酒杯内的灯影仍是六盏,宝石般幻影,没有一盏引她进入自己的记忆房间。饮尽最后一口,薄刃划喉。现在时间十二点,她斜睇,怜悯地。她看到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与未来也属于过去,富丽堂皇的葬城。她轻轻笑起来。
手牵手推开小酒馆的门,她决定成为他的另一间记忆,他会开始爱她;而她习惯扑杀记忆。铜铃叮叮咚,叮叮咚。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中时·人间副刊
红纽扣
她收集红纽扣有一段时间了,原来有一个,后来给人一个,恰好。
姐夫从马尼拉出差回来,送她贝壳做的六角形珠宝盒,挺小巧的,白色贝面闪着粉红色泽,像害羞的小姑娘脸蛋儿。起先,没打算搁什么,在电脑排版公司工作成天敲敲打打的,不方便穿金戴银,个性里也不爱首饰,除了姐姐打一只乾坤戒贺她满三十,再没别的了。有些东西搁在身边,耗时间而已。
姐姐说:“你啊,一点盘算都没有,晃啊晃的,上班、吃便当、下班,也不会交男朋友!”她不笑也不愠,提着便当挤公车。交谁?成天敲别人家的故事、硕士论文,况且,还不见得敲全本呢!她觉得日子挺顺的嘛,姐姐干吗揉皱它。
穿红T恤的小沈接她下班、共进晚餐,吃饭时问:“今天做些什么?”“打字。”电影散场时又问:“今天做什么?”“打字。”她想他是不是有健忘症?
几天后,小沈说:“我想送你礼物,喜欢什么?”她想起以前打过一本小说,男主角要甩女朋友前都会送礼物,小沈一定看过那本畅销书。
她说:“纽扣,就你衣服上的红纽扣。”小沈扯给她。
她把红纽扣放入贝壳珠宝盒,尘埃落定了。有时取出来擦一擦,含在嘴里玩,好像含一颗热烘烘的心。
有一天,姐姐说:你姐夫的衬衫掉了扣子,你有没有红色纽扣?
她把扣子给了姐姐,觉得缝在姐夫身上,蛮好的。
一九九二年十月中时·人间副刊
隐形贼
小巷弄传出有贼时,正是秋冬之交。
比起往年,今年的秋天滑得太快了,一跤跌入初冬怀里,娇滴滴冒几天阳光又闹几场大雨脾气,倒苦了小巷弄人家,拐角大马路正在开挖,泥巴沙石瘫在那儿,进进出出的人像一枚印石,每日按几遍印泥,骂句“杀千刀的雨”一面找路阶刮皮鞋底的烂泥。如果季节运转也有人情世故,搞不懂摊了个烂泥巴印盒,到底闹结婚还是离婚!
都是旧人家,日子新鲜不起来也烂不下去的老式巷弄,大门一律红底白条,差别在能锁与不能锁。最早提出小偷入侵的那位妈妈公认是个神经质的,什么时代了,小偷进门啥也没偷,吃掉半条红烧鱼、沙发坐凹而已,简直侮辱大家的智慧。“头壳坏去啦!”她们说。
第二个放风声的倒是个精明人。她说,不对呀,谁帮我把后院的衣服收进来?几个妈妈围着她琢磨:短了衣服没?没没没!她们共同的结论是:更年期到了嘛什么都乱了套,明明自己干的,一转身忘得可干净,你不知道啊,严重的还以为自己未满十八岁呢!咯咯咯笑得皮颤肉跳,这事儿算了啰。
只有她相信有贼。下夜班回到家,一股芬芳的橘子味漂浮着,夹着人走动时散发的余温。她挺爱绿皮橘,酸得让脚趾头抽搐的那种。垃圾桶内果然有两份橘皮,一份是她昨晚剥的四大瓣莲花型手法,另一份破破碎碎,像小孩剥的。她把橘皮摊在桌上玩拼图。不像孩子,那些碎皮是后来用手撕着玩儿的,没撕筋络,籽吐得不全,倒像男人的吃橘子习惯。
是个有洁癖的人,刮过鞋底烂泥才进屋的。在停留的短暂时光里只吃一个橘子,他坐过的旋转藤椅朝向大门,静止,像坐在家里等待归人。
不是个贼,她想,是个伤过心的人。
同居纲领
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双方都有责任,麻烦是,两人都想负责以至于问题更僵,虽然每次讨论都谦逊地以“听听您的意见”开始,其实骨子里要对方听自己的意见。
交往四年后,在双方家族洪水猛兽似的舆论追缉下拟了草案,先同居为“婚姻”热身运动,一年内若无重大案件出现再议结婚事宜;若有,则以不毁损双方友谊为原则,迅速且和平地撤离。套句政治术语:统一是没有时间表的。
他依约搬入她的公寓,原屋承租出去。在这一项,他做了迁就。然而,砍掉大部分家具的情况下,仍然无法在三十七坪大的屋子里安顿他的原木书桌、电脑及一张摇篮般重要的古董贵妃床。付过运费后,卡车开走了,他坐在大皮箱上喘气,这女人根本没依约定清出空间;看来不能怪她,这屋子已经没有空间了。他**到盥洗室,天啊,一颗头颅需要二十一瓶洗发精、润发精、护发霜!为什么过去没发现她的物质繁殖力之旺盛?他归咎于激烈的**破坏大脑的空间感,以为她家大得不得了。
灾难总是呼朋引伴而来。同居第三天起她睡不好,那张双人床缩水了,性与睡眠是两回事,前者解决不了后者。她半夜抱枕头在屋内乱晃,为什么没发现他的睡相像土匪呢?她顿悟过去从未在彼此公寓过夜之故。这下精彩,她觉得自己的国度面临外寇,连睡觉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我给你两千,你去买水饺!”“我给你两千五,你去买!”“我是中央政府哪!”“请你尊重地方自治!”第四天因消夜问题引发政权争辩促使双方亮出“语言暴力”,冷战三十分钟后,双方恢复理智决定讨论“同居纲领”分配权利义务,第一条,连续讨论十天了,第一条还没拟出来。
一九九二年七月中时·人间副刊
萤火虫
雨把山泡湿。夜很轻薄,允许你腻在它怀里似的。但是夜有它的洁癖,**你,如拈掉袖口上一只渴欢的萤火虫。
她从无意义的争辩中脱身,隔壁家的电视正在报告气象,有人呵斥孩子应该洗澡了。她下楼时,买晚报的邻人对她微笑。她听到报纸被摊开的声音,沿着楼梯上升,脚步声缓慢,拖油瓶似的,她觉得阅报者像每份晚报附赠的一个可爱玩偶。
如果能明确愤怒或生气倒是好的。她发动那辆破旧的五十CC机车。情绪是灯塔,她会清晰地看到船的形状、风浪级数、航程、方向以及渔获。她会知道坐标。当对方以严厉的口吻质问她,要求立即回答,她完全无法进入他的语系,不了解语言背后所肯定的意义是什么。而她脸上流露的天真无邪的沉默,接着被误读为恶意挑衅,引发更尖锐的语言攻击。她也知道依照常理应该“生气”,可是忽然忘记生气的技术,像断臂人不知如何接对方递来的一杯酒。基于问答的礼仪惯性,她说话了,纠正对方某一个字的正确读音,接着听到玻璃杯被扫落的声音。她走出房间。
当她这么想,从山路回转处摇曳而来的另一盏车灯也是萤火虫了;好像被秋声惊动,各自从腐草中飞出,才发现天地间仅剩两只而已。她迎上前,想告诉对方萤火虫是很浪漫的虫子,却听到撞击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萤火虫的典故,只好当作不切实际的遗言。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中时·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