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火鹤红(第4页)
“想来就来,我都在。”仍是老句子。对不断流徙的歌手而言,这种允诺太空洞了,但她相信她是以诚挚的心呼唤她而不是歌手的喉咙。其实,这句话是她先说的。多年前,长久失去音讯后的某一个秋天,歌手突然在她面前出现,眼眶内藏着沧桑与一无所有的寒碜。她开车带她到郊外,歌手蹲在山头面向五节芒掩映的繁华城市,自顾自哭泣;她站在背后像个傻子替她翻好衣领、拍拍灰尘,嗫嚅着:“我……我都在!”话没说全,可她知道歌手听懂了,不管邋遢于异国小镇或在陌生酒馆演唱老式情歌,这话像银光闪灿的河面上的一条蚕丝,没人看得见,但她们懂。
歌手教她唱英文歌,少女时代,她们翻过土丘坐在河岸唱,歌手说没听过这么破的英文跟嗓子,干脆泡水算了。许是猫爪似夏日阳光与蝶姜花的诱引,她们谈论身体的秘密,忽然歌手提议互看,她直嚷着不要,往岸上爬;歌手拉下她,一秒钟就好嘛!她们被莫名的兴奋与好奇驱使,眼睛盯着对方,笑得既紧张又期待。她们只露出脖子,在水里解扣,喊到三,一起站起来拉开上衣……阳光下无瑕的少女身体映入彼此心里,在记忆中永恒。多少年来,通过她们身体的男人,恐怕没有这种悸动吧!
客人冷清,她坐在钢琴边旋转高椅上唱完最后一句,掌声稀疏。歌手看见她进来,低头向琴师说话,然后对着麦克风,用历尽风沙的嗓子说:“我想念老朋友,第一个看过我身体的人,请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坐在底下的她不知道歌声怎么开始的,却清清楚楚听懂带着沧桑之美的爵士歌手,慵懒地唱着:
It'seasytoremember,butset。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中时·人间副刊
戏票
她从剧院出来,沿着信义路漫步时,夜雨嘤嘤地垂泣。有点想舞,像刚才的芭蕾舞者一样,尽兴舞出人生的悲郁与欢情,于淋漓的跳跃与旋转中,消融肉体,留下轻盈的幻影,在青纱般的灯光中蛊惑众人的眼睛。
冬雨夜街,似乎只有她一人,忘了带伞与外套,脸像刚从冷冻库捧出来般,她喜爱这种感觉,与世界相忘于江湖。她开始感谢那人爽约,如果他也来,散场后必定各自回家,无法独自品味空****的夜街了。
年轻的士兵在小镇度假,邂逅了活泼的少女,热切追求与缠绵之后,士兵挥别,动了真情的少女依依难舍,拾起他无意中掉落的一顶红帽,揣在怀中,兀自依偎。
她看到这幕时,泪沿颊而落。次日,士兵会再去买一顶新的红帽吧,而少女会将红帽视为信物戴着直到变成他人的新妇吧!那时,她旁边的座位仍然空着,中间休息时她打了电话到他家,他接的,她不发一语挂了,确定他之所以爽约是因为完全忘掉这件事。
对完全忘记约会的人,她无法生出怨言或斥责,因她尊重每个人都有逃避或刻意遗忘或根本遗忘约会的权利。她习惯保持缄默,一个人漫游于雨中,看凄白的街灯将冬夜玩得如幻如梦,像通往冥府的甬道一般。她甚至觉得那出芭蕾的续集此刻正在上演,而她不会捡拾任何一顶掉落在她面前的红帽。
次日,他打电话致歉,说临时有个会开到很晚根本无法抽身,能原谅一次吗?
她一面撕着为他买的戏票,一面娇嗔地说:“我也要抱歉,我们太有默契了,我也忘了这件事呢!”
一九九二年二月中时·人间副刊
有些梦来自比潜意识更深层之处,无法指陈甚至跟自己不相干。仿佛古老朝代某名失意女子的心结,继续在时空的漩涡中飘浮,旧朝泯灭,女体亦灰飞了,但这心结有了自己的意见与存在的坚持。它不需要任何一处潮湿的心窝来孵育,相反地,它以萍水相逢的方式对不相识的人倾诉它的故事。你甚至不忍心称之为噩梦,因为,它如此真诚地说出了悲情。
她梦见自己是个男演员,一出诗剧,大约是流浪与追寻的主题。圆形大舞台,以黑布幕隔为数区,同时上演数出戏,不同演员、剧情,但相安无事。观众席无座椅,呈圆形动线,允许任意走动,从悲剧滑到喜剧甚至可以上台当临时演员,摇旗呐喊一番或当某一幕丧礼的掘墓人。没有人能预测底下的观众拼贴了哪些故事,他走出戏院时是落泪还是傻笑?由于共用一圆形后台,各组戏工与演员杂处,各凭本领寻找后台、舞台、观众席这三个套拢的圆形空间的戏剧线,也因此,正戏之外添了轶文。
她是男人,怀抱弦琴,徘徊在夜色中一灯孤悬的小客栈门口,唱:“给我一个名字,喂这把喑哑的弦琴吧!你的名字像四月的蔷薇还是九月的江水……”突然,一名伤兵跌撞而来,她心想,怎么回事?那伤兵未察觉错误,径自执她的手倾诉南北转战饱尝思念之苦,如今命在旦夕溯江而回要与爱妻一晤。她心想,你这蠢材闯错戏了还不知道,你何不现在就死了算!但戏得演啊!她干脆即兴创作进入他的戏文,以哀凄神情摘下那顶破呢帽披散长发,叙述自己女扮男身流浪江海为的就是寻觅你,瞧,这把弦琴是你临别时赠的……换伤兵惊愕了,他现在醒了,知道闯戏了,居然起身大踏步张望,慌张地说:怎么回事?不是你!对不起。随即小跑步入后台。她踉跄跌坐,一手拄着琴,俯首良久,缓缓抬头,吟诵:“为什么我的名字像四月蔷薇,为何所有的故事如九月江水……”
没有人看出,她正演着自己。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中时·人间副刊
忧郁猎人
“他会来吗?算了,谁管他来不来?”
他望着窗外,冬日湖边枫木凋零。绕湖的鹅卵石步道上,一名老人拄杖来回行走健康之路,沾泥运动鞋脱在起点,他看起来像一遍又一遍跟鞋子告别。天空是麇集一万只老鼠般的颜色,地面则是阉割一万只鹅铺成的卵石步道,不,是人的,他想。然后坐在他面前的她眨着忧郁的眼睛问:“你想,他会来吗?”
度假旅店咖啡厅只有他和她,爱尔兰歌手恩雅正在吟唱OnYourShore,他不知道她的心靠在谁的岸边?而她不断把玩他的打火机,擦火、吹熄,擦火、吹熄,手法天真无邪,像个小孩。他忽然发现她与过往诸多女友中的几位长得类似,模糊的脸,冒着等待的烟。这使他霎时忘记她的名字,及她们的。
“他喜欢做让我惊讶的事,不管吵得多凶。我想,他一定会来。你知道,我们一个月前就说好到这儿度假的!”认识四小时以来,她不断从话题中岔出,回到他身上。窗外的老人仍然来回走着。他想不起她的名字,握住她的手问:“你喜欢我叫你什么?”她仍然握着他的打火机,不置可否地笑着:“随便。”
他决定叫她宝贝。情人牢记你的名字,从不叫你宝贝;猎人忘记名字,叫你宝贝。
晚餐之后,他送她回房。她忽然转身问他:“你……会来吗?”
他不置可否地笑着。
一九九二年一月中时·人间副刊
产权
夹在两栋装饰过度几乎到了荒谬的别墅之间,这栋屋显然太荒凉了,像个多年未理发的流浪汉破破烂烂歪在别人家墙根,芒草掩没门扉,底下一只女人高跟鞋、裂柄水果刀、保丽龙饭盒还闻得到时间的臭味,地上散了几根棒冰棍。隔壁那棵杏花往这儿探头,仿佛每年春天趴在墙头舔冰棍的小妹妹朝他喊:“你吃饱了不?想吃棒冰吗?哪,给你!”丢冰棍嘲笑他。她受不了这种想象,决定买这栋屋。
一个半月后,流浪汉变成绅士,她钉上铜铸门牌时,哈口气牵衣角擦它;还种了棵高个子木棉树,她拍拍门好像跟谁说话:“咱们明年开木棉花砸杏花的头,看她神气不!”
一颗水珠沿木门滑落,像屋子流泪,她心一酸,说:“莫哭,往后都是好日子哩!”
泥水匠管粗活,她卷起袖子管细的,刷油漆、糊壁纸,几式简单素净的家具进了门,好像灶神、床头娘娘也来了。她连缝一天一夜沙发套、椅套、窗帘,完工时天蒙蒙亮,一只文鸟栖在窗格上唱歌,她知道屋子在对她倾诉,蒙眬睡去还叨叨絮絮:“你开心对不对……”
她喜欢腻在屋子里,拿它当个人,探索每个房间像探索人的身体。夏夜趴在窗口仿佛注视他眼底的月亮,这回换她流下平安的泪,她感受屋子以整个灵魂拥抱了她。
然而有一夜,她被叹息的声音惊醒,黑暗中仍能辨识来自屋子底层的沉吟:“我忘不了她,你永远不是她!”她下床,打开窗户,眺望远处黑色的山峦与孤灯,忽然想笑:人仰望夜空如仰望永恒之神,夜空俯视人如一条肉蛆,她果真笑出来,觉得在别人家作客。屋子沉湎于对上一任屋主的追忆,感慨地告白:“我的产权在她手上,你只是借宿的房客啊!”
第二天,她用红纸写了“售”字。
记忆房间
整个晚上,保持固定坐姿。手牵手推开小酒馆的门,铜铃喧哗。在挨窗的圆桌坐下,一对很黏的情人,酒保抬头。铃铛叮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