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火鹤红(第3页)
空篮子
她老是梦到丢东西。
确实地说,不是现实生活中拥有的东西在梦里遗失,是当夜梦里刚拥有的却立即在意外情节中丢了。
“见鬼!”她一面煮早餐咖啡一面嘀咕,甚至突然跑进盥洗室对镜中的自己说,“你干脆把我丢掉算了,我会感激你。”口气像对情人抱怨。
又来了,昨晚。梦见自己提一只很大的藤编提篮,藤的色泽非常雪亮。装的全是发光的宝石别针,有一支长得很像勋章菊,其余的因参差交叠无法辨识形貌。看来都是她的收藏,满满一篮。
她似乎在赶路,赶火车或轮船,仿佛要到遥远地方。她着急地提着篮子从人群中逆向穿过,由于只有她往反方向走,篮里的别针被某名陌生女人碰掉了几个。她弯腰捡,赫然发现路上铺满各式各样的别针,不知谁的。她精确地捡起自己的,虽然混杂其中,亦能辨认自己的别针异于其他。正要走,忽然窜出一名女人拦着她,责备她侵占。此时,刚才碰她篮子的陌生女人亦堵过来,邪邪地笑着。她同时明白两件事:铺在路上的别针是那名女人的,而邪笑的女人碰她的篮子是一桩预谋。
她看了看脚下大大小小的别针,都是粗糙玩意儿。她向她解释:“我的别针跟你的不一样。”她们二人反问:“你如何证明那是你的?”
她在梦中被问倒,怎么去证明原本不需证明的?她明知道两名女人恶意刁难,可是,显然无法以强有力的证据道破她们的恶意,而对方可以严词相逼,诘问她的清白。
梦中,她高高举起提篮,像泼水一样,别针悉数掉到地上。她诡异地笑着:“哪!都是你的了!”
她提着空篮子,消失在梦中。
一九九二年一月中时·人间副刊
梦魇
天色像老年人的病脸,铅灰着。隔墙窜出五六枝不知名的枝丫,各竖一盏尖灯泡形的黄花,鲜黄得刺眼。离天亮还有一小段路。
她又梦魇了,才醒来。眼光呆滞,死盯着黄花看,脑子像和了树脂与水的石膏糊,水汪汪的又泥泥巴巴,没匀的部分开始变硬。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或者说,不确定还有个自己。黄花高高低低的没什么意义,铅块天空看来也是故障的。她怔忡好久,脑里几根银丝般的触须开始动,企图挣脱,然后那条蛇也动了,盘成一坨伪装成石膏糊的大白蛇迅速压住那几根触须。现在,一切暗了,眼皮垂下,人仿佛仍在被蛇追杀的梦中。
远处传来鸟叫,隔着潸潸然的雨幕,忽东忽西,像悬浮在空中无数只耳朵,窃听她的心底秘密。她虚弱至极,遂幻想一群红羽的、蓝翅的、黑翼的鸟一齐飞入她的脑子,用尖喙啄蛇……这样想似乎没用,她仍然感到那条整夜折磨她的大虫此刻盘得安安稳稳,发出均匀气息,享受胜利者的睡眠。
那件事发生时,她正趴在母亲怀里安睡,当她被尖锐的争吵声惊醒,迷迷糊糊张开幼儿的眼睛,她首先看到从天花板悬吊而下的昏黄灯泡大幅度摆**着,把乌沉沉的夜**得像无数麇集的黑苍蝇。她揪住母亲的衣领企图挣脱怀抱却不知该往上或往下,母亲强壮的手臂从她背后斜斜勒紧,使她的头完全背对现场,然而母亲一个错误的转身,她毫无抵御地看到那个男人从笼子里抓出一条长蛇,愤怒地朝她们鞭打,她的小脸首当其冲吃到第一鞭。然而,也只是蜷曲且濡湿的一鞭而已。
生命中曾经发生的五秒钟事件可能需要五十年才能洗净。她决定今天要洗个彻底。跨入一家老字号蛇店,她对那个年迈的男人说:“爸,教我剥蛇!”
一九九二年十月中时·人间副刊
腐橘
她忽然闻到橘子腐烂的气味,一缕缕的,像悠游空中的小青蛇,窜入她的鼻孔,用力呼吸,又没了,她的眼睛扫视客厅,摆着电视音响的长几上的确有一只大铜盘,倒趴着一排香蕉及几个露出褐色汗毛的奇异果,今早女佣摆上的,新鲜得很无邪,不可能窝藏腐橘;再说,上一次吃橘子是个把月前的事了,她记得很清楚,这阵子感冒不买橘,她有点不悦,莫名其妙的腐橘之味质疑了她的记忆力,也中断正在思索的往日时光。
阳光从窗口泼进来,忽隐忽现。她坐在躺椅上好一会儿,摊在膝上的精装大相簿依照时间秩序收录过去,照片旁还贴着说明条,每一个往日片段都规规矩矩地被定位、被诠释。而现在,相簿翻到二十年前那一页,十五岁,她反复寻思,企望借着照片,让个别的记忆单位相互碰撞,看能不能钩沉一段关于露营的回忆来。
昨天,会议后的晚宴中,对方公司那位男主管坐她旁边,彬彬有礼的餐桌会话后,忽然擒起酒杯低声说:“我一直很抱歉,二十年前那次露营我不应该对你做出……”她的胃一阵**,反射式地问:“什么事?”他迟疑着,眼光游移,神色尴尬,很快恢复用餐礼仪:“敬你!”很快跳入其他人的话题。酒喝多了,失态,她想。
她确定二十年前不可能与他发生令他抱憾至今之事。露营,十五岁露过多次营,有照片为证,烛光晚会唱惜别歌之类的,她不认识他。
又来了,腐橘的气味,像一窝小青蛇盘绕在周围的空气中。她生气了,合上相簿,拉开沙发、长几、盆树,就在电视音响线路交缠的地上,看到一粒软趴趴长满绿霉的橘子!当她愤怒喊叫女佣来清扫时,忽然脑中窜出鲜活画面:有一年,她扑杀自己的记忆后,正在焚烧某次露营的照片及那一身沾泥的衣服。而烟是绿的。
一九九二年三月中时·人间副刊
自画像
枯坐画室第五天了,她虚弱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看见雪白的画布上不断闪过一幅幅人像:花旗袍戴珍珠项链的富态少奶奶、握烟斗露出怀表链的老绅士,侧坐的,半身站立的,交叠在画布上,仿佛一群雍容华贵的贵族在她面前聚餐。
她闭眼,回想那幅梦境:一条白色小路向前蜿蜒,看来像狂雪之夜独行的银蟒,散发一股高贵的冷;路的尾端矗立半幢倾圮的小屋,久经飞沙傲雪袭击,外墙斑驳灰白,然而有一扇不易辨识的窗,隐约流出微弱的灯光。
七年前,一位陌生中年男子来到她的画室——由废弃仓库改装成的住家兼工作室。他诚恳地说,在新人联展中看到她的作品,认为她是唯一人选。
梦境中,屋后迤逦一片暗红火海,纠缠着、咆哮着,浓烟往上冒又回吞烈焰,仿佛巨兽在毁灭前格斗。天空由墨黑而渐次黛青,终于在烟波蓝的高空勾出一弯白月。
她接受丰厚的订金,从此专心为企业家高级俱乐部的二十八个会员画画像。她个别与他们生活三个月,聆听他们的奋斗史,捕捉最动人的神情、掌握性格。她准备画谁,谁的声音、影像、姿态便全部占满她的脑海。他们惊叹她的技术,报酬愈来愈高。她搬到高级住宅区,拥有宽敞的画室,并常常跟随他们出席各种社交场合。
然而遥远的高空被画面前端的一盏路灯遮去一半,灯杆朽坏,底座浮凸,杆顶呈弧形弯曲,灯早就破灭,那道弧弯底下,悬着一只黑阒阒死猫。雪夜中,猫眼射出冷冷黄光。
第七年,那位中年男子也有了老态,签出最后一张支票,温煦地告诉她:“这笔钱足够让你重新开始,请你宽宥一个父亲的苦心,我儿子的绘画才华不如你,所以我必须买断你的时间!”
枯坐画室第十天,她仍旧画不出梦境。当人们发现她像对待一只猫般把自己吊死时,没有人了解,她内心的画终于下笔了。
一九九二年八月中时·人间副刊
温泉乡的歌手
玻璃窗敞开着,风吹来尘沙,拍动百叶窗帘与办公桌上零乱的文件。她抬头,看见都市的夜晚,具备跑江湖艺人般狐媚活力的夜每日凌迟她的感官。窗台上那盆人面竹枯得不带感情,竹叶卷成长针,像要戳破谎言。靠墙站着,那一排祝贺康复的花篮纷纷凋落了,她按时吃药、做化学治疗。
出院后,她开始眷恋尘世的气味,以深情且无所欲求的心一点一滴补缀跟自己有关的事物。所以,当传真机吐出一张短笺时,她立刻决定温泉乡之旅,就是今晚,永远不要等待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