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32章 最得体的情书(第1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第32章最得体的情书

沈从文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文字,三封书信感动了佳人,成就了一段旷世良缘。

然而在结婚前后,他依然没有懈怠,持续地用自己的方式感染着张兆和。比如,他还写了一封信,虽然表面感觉是一封私人信件,但今天读来,感觉更像是给全世界女人写的,其中,有情感,也有哲思,有优美的文笔,也有**的欲望,有冷静的思考,还有世故的分析。

在解读这封信前,不妨让我们先了解一下沈从文的名作《湘行书简》,该书写于他新婚后不久。当时,沈从文回到了湘西老家,但张兆和没有陪着他一块儿去,因为她要上学。在这段时间,新婚宴尔的夫妻只好通过书信来表达传递情感。

在这些家书里,沈从文大多记述的是回乡见闻,自己也在很多地方拍照,甚至作画,可算得上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名作。

要说是因为沈从文情场得意,激发了创作灵感吗?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沈从文本人的天纵英才。每次读《湘行书简》,都让人觉得感动,因为这里面讲述爱情的部分已经很少了,沈从文通过一种独特的笔法,游走在散文、书信与游记之间,来**着自己的心思。

在该书正文开始前,有几封单独罗列的书信,其中一封是1934年1月从北平寄到湘西的。在称谓上,二人叫得很有意思,因为沈从文在家排行第二,所以张兆和叫他“二哥”;张兆和在家排行第三,沈从文就叫她“三三”。

亲爱的二哥:

你走了两天,便像过了许多日子似的。天气不好。你走后,大风也刮起来了,像是欺负人,发了狂似的到处粗暴地吼……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支持的。我告诉你我很发愁,那一点也不假,白日里,因为念着你,我用心用意地看了一堆稿子。到晚来,刮了这鬼风,就什么也做不下去了。有时候想着十天以后,十天以后你到了家。想象一家人的欢乐,也像沾了一些温暖,但那已是十天以后的事了,目前的十个日子真难挨!

……我很想写:“二哥,我快乐极了,同九丫头跳呀蹦呀地闹了半天,因为算着你今天准可到家,晚上我们各人吃了三碗饭。”使你们更快乐。但那个信留到十天以后再写吧。你接到此信时,只想到我们当你看信时也正在为你们高兴,就行了。[43]

这里摘录了信的开头和结尾部分。其中的意思无外乎就是思念之情,希望他早点回来。但我们要知道,在二人正式确定关系之前的那些信件里,张兆和是根本不搭理沈从文的,直到上文介绍的第三封信出现。当然,原本我们是没机会看到那封信的,因为沈从文并没有将其公开发表,后来,他们的后人整理张兆和的日记,在里面发现了,这样我们才能一窥沈从文的“最后一信”,知道了真正打动人心的力量是什么。

而在“最后一信”之后,张兆和的心理开始发生了变化,她对沈从文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这就是本章开篇提到的沈从文于1931年6月写的一封叫《废邮存底》的书信,所谓“废邮存底”,就是这封信没有寄出去,留了一个草稿。

在美剧《年轻的教皇》里,裘德·洛扮演的庇护十三世连尼·贝拉尔多被人威胁,说他曾经有过男女之情,对于献身于上帝的人,只能以上帝作为自己的爱人,尤其是做到了教皇,如果这一生中有过其他男女之情的话,那就会成为一个污点,甚至会导致他被赶下教皇的位置。在这部剧里,其中一集就提到连尼·贝拉尔多有很多封情书被人发现了,后来经证实,这些情书都是没有寄出去的。正如一些西方的经典爱情歌曲,听上去以为是情歌,但若认真细听,就会发现它不是唱给某一个人的,在西方的语境中,他们就是唱给上帝的,在他们的思想体系里,那是一种比男女之情更值得歌颂的感情。就像沈从文的《废邮存底》,表面上看是写给张兆和的,但从信里传达的信息来看,其实已经不是写给一个具体的人,表达的对象是爱情本身。

在信的开头,沈从文先介绍了一下自己追求张兆和的整个过程,事无巨细,也算是沈先生对自己进行的阶段性总结。接下来才是正题:

三三,这时我来同你说这个,是当一个故事说到的,希望你不要因此感到难受。这是过去的事情,这些过去的事,等于我们那些死亡了最好的朋友,值得保留在记忆里,虽想到这些,使人也十分惆怅,可是那已经成为过去了。这些随了岁月而消失的东西,都不能再在同样情况下再现了的。所以说,现在只有那一篇文章,代替我保留一些生活的意义,这文章得到许多好评,我反而十分难过,任什么人皆不知道我为了什么原因,写出一篇这样文章,使一些下等人皆以一个完美的人格出现。

通常,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隐秘的记忆,而沈从文的隐秘记忆,就隐藏在了《丈夫》这篇文章里。(《丈夫》是沈从文发表于1930年的短篇小说,描写了20世纪湘西花船上的妓女生活。)

接下来,在这封信里,沈从文从当时风靡中国的从欧洲传来的精神分析学理论入手,全面解析了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观:

我近日看到过一篇文章,说到似乎下面的话:“每人都有一种奴隶的德性,故世界上才有首领这东西出现,给人尊敬崇拜。因这奴隶的德性,为每一人不可少的东西,所以不崇拜首领的人,也总得选择一种机会低头到另外一种事上去。”

三三,我在你面前,这德行也显然存在的。为了尊敬你,使我看轻了我自己一切事业。起先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无用,所以还只想自己应当有用一点。最后看到那篇文章,才明白,这奴隶的德性,原来是先天的。我们若都相信崇拜首领是一种人类自然行为,便不会再觉得崇拜女子有什么希奇难懂了。

在沈从文讲完这段话之后,又安慰了张兆和几句,因为这种话,不是去指责对方,但是容易被人误会,特别是生性敏感的张兆和。因此,沈从文就说:

你注意一下,不要让我这个话又伤害到你的心情,因为我不是在窘你做什么你做不到的事情,我只在告诉你,一个爱你的人,如何不能忘你的理由。

……我还要说,你那个奴隶,为了他自己,为了别人起见,也努力想脱离羁绊过。当然这事做不到,因为不是一件容易事情。为此使你感到窘迫,使你觉得负疚,我以为很不好。我曾做过可笑的努力,极力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别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隶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却愿意自己做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所爱的人。我说我很顽固地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这段虽然充满了奴性、奴隶这些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字眼,但也让人感受到一种力量。在介绍了自己的奴性之后,接下来,沈从文就要让对方感受到,作为一个王者,该如何面对自己这样的奴隶:

我求你,以后许可我做我要做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说什么时,你都能当我是一个比较愚蠢还并不讨厌的人,让我有一种机会,说出一些有奴性的卑屈的话,这点点你是容易办到的。你莫想,每一次我说到“我爱你”时你就觉得受窘,你也不用说“我偏不爱你”,作为抗拒别人对你的倾心。你那打算是小孩子的打算,到事实上却毫无用处的。有些人对天成日成夜说,“我赞美你,上帝!”有些人又成日成夜对人世的王帝说,“我赞美你,有权力的人!”你听到被称赞的“天”同“王帝”,以及常常被称赞的日头同月亮、好的花、精致的艺术,回答说“我偏不赞美你”的话没有?一切可称赞的,使人倾心的,都像天生就这个世界的主人,他们管领一切,统治一切,都看得极其自然,毫不勉强。

一个好人当然也就有权力让人倾倒,使人移易哀乐,变更性情,而自己却生存到一个高高的王座上,不必做任何声明。凡是能用自己各方面的美,攫住别的人灵魂的,他就有无限威权,处治这些东西,他可以永远沉默,日头,云,花,这些例举不胜举。

一个皇帝,吃任何阔气东西他都觉得不够,总得臣子恭维,用恭维作为营养,他才适意,因为恭维不甚得体,所以他有时还在这个事上,发气骂人,充军流血。三三,你不会像王帝。一个月亮可不是这样的。一个月亮不拘听到任何人赞美,不拘这赞美如何不得体,如何不恰当,它不会拒绝这些从心中涌出的呼喊。

三三,你是我的月亮,你能听一个并不十分聪明的人,用各样声音,各样言语,向你说出各样的感想,而这感想却因为你的存在,如一个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而起的,你不觉得这也是生存里一件有趣味的事吗?

“人生”原是一个宽泛的题目,但这上面说到的,也就是人生。

如上的描述,可算是非常精彩。第一,沈从文先说自己的奴性;第二,帮助张兆和摆正王者的位置,因为帝王也需要人引他入座。他也不知道他应该坐在哪儿,所以沈从文这个时候,就让他的“爱情王国的帝王”,坐在了她应该坐的位置,坐好了之后,能够坦然接受这位“爱的奴隶”的诉说。

接着,沈从文又开始了更微妙的阐述:

“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了。”我想到这些,我十分忧郁了。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我也安慰自己过,我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