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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四季良辰(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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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徐一见他哭,远远就开始伤脑筋:要死了,又哭了。可是,当着阿良的面,她马上变色,又是一番疯狂安慰鼓励开导。

“有的小孩开窍早,有的小孩开窍晚。你这种就是晚的。我见过的,以前有个学生还不如你,后来越变越聪明,现在到外面上班,年纪轻轻工资比我还多。”

我们从未见过这位工资比老徐高的师兄或者师姐。但这种话,阿良超爱听。为了表示他对老徐的爱戴,但凡老徐的课,他总是特别捧场。老徐给我们讲世界各国的文化差异。他就举手问:“黑人皮肤那么黑,洗澡的时候会不会掉颜色?”老徐讲儿女双全凑成好字,他就举手:“我猫狗双全,有没有什么字可以凑?”

一般人问这么玄乎的问题,老徐可能会一支白粉笔砸死他。可是阿良问,她很给面子。

“猫狗双全虽然没有字可以凑。但动物跟人之间也讲缘分,它们选你做主人,证明跟你一起过日子很开心。”

后来,良奶奶摔了个跟头。伤势不重,但手臂不能再揉面了。包子营生只得结束。她换了辆小点的老年三轮车,天天从学校食堂拉一桶泔水出来。据说是要给良爷爷带回乡下去喂猪。

那会子,良爷爷在乡下一家养猪场上班。他是个非常古怪的老爷子,从不跟任何人攀谈,也不会像其他老头那样,每日黄昏,弄点鱼虾蟹,坐在堂屋廊檐下有滋有味地抿几口老黄酒。

我甚至没听过他跟良奶奶说话。阿良有时邀请我们去他家玩,一帮小孩上蹿下跳,他从不开腔管束。有一回,我们当中的一个,把他们家养葡萄的大缸推倒了,院子里一片狼藉,已经挂果的葡萄枝蔓残兵败将般散落一地。良爷爷径自走过来收拾,也没一个字的责怪。

要不是阿良偶尔喊他“爷爷”的时候,他会从喉间“嗯”一声,村民们几乎要以为他是哑巴。我那时总觉得良爷爷这个人非常高深莫测,莫名对他有几分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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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家从阿宝家接手的这栋两层白墙黛瓦的小楼,前院临着一条十多米宽的石板街,后院倚着一条七八十米宽的情人河。院墙用齐整的石板垒成,河边也用石板修了台阶。

我对这种用天然岩石切割打磨而成的大块石板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怀。小时候家附近很多街面、河道边都会铺它。江南雨多,地面常湿。石板路既干净,又不打滑。雨滴落在上面飞溅成花。不过现在很少有人用这个做建材了。

村里有两个老头子,他们一人有一条小船,常年在情人河上穿梭,一个用探网捞螺蛳,一个用细网捕鱼虾。

很多个碧空万里的礼拜天,我和村里一帮十来岁的小猴子总是不请自到,分别跳上这俩老头的船。我们有人撑,有人划,把两艘小船折腾得一会儿像潜艇一会儿像飞机。只要不弄翻他们的花雕酒和下酒小咸菜,俩老头就懒得鄙视我们。

阿良经常会站在他家后院台阶上大喊,要我们靠过去接他。我们一收到召唤,马上开始拼命,抢新娘子似的,两条船都争着第一个冲过去把阿良抢到手。

有一次,照例又靠岸去接阿良。我们当中好几个人同时眼尖,发现他家后院晒了好多个竹笸箩。里面全是熟米饭或者锅巴,有的还在哒哒滴水,明显刚洗过。

有人问阿良:“你们家为什么要晒米饭?”阿良脸上被人当新娘子般争抢的那股喜悦马上消失:“我奶奶讲,不可以告诉你们。”有人说:“这有啥不好讲?我们又不来偷吃。”阿良:“她说不好讲。我答应了。”

我们略感扫兴。正打算划船离开,阿良家屋里却突然传来吵闹声。

“你们管东管西,管的事真多。我这样做,一不偷,二不抢,三没违法,四没虐待小囝。你们凭啥不准我这样做?”是良奶奶的声音。老太太平常性格挺温和,罕见这么大声说话。

阿良立即下船,我们也一窝蜂朝岸上跳,捞螺蛳和捕鱼虾的俩老头被我们挤来挤去也跟着上了岸。

“这件事,不是违不违法的问题!你们老两口每个月都能领退休金。老爷子闲不住去养猪场打工,工资也是照月领的。小阿良的学杂费伙食费是全免的,村里一年还补助他两千块。逢年过节,还给你们发粮油棉被……”村委某位女干部,穿着深色小西装,架着小眼镜,语气抑扬顿挫,打着无可奈何的手势。

“来来来,你让大家评评理,政府没亏待你们家吧?别人家日子好过,你们家也不差吧?你一个老太婆,天天跑学校去拉泔水,说是喂猪,实际上全是人吃掉了。院子里晒那么多只笸箩。这种东西不能吃的呀,你们也没穷到这个地步啊!”

大概是有人围观的原因,良奶奶一脸难为情,却仍旧倔强着不肯低头,“学堂里小孩子嘴巴又不脏的!再说,我捞出来的米饭,没有给阿良吃。我跟老头子两个吃的。大人过这么多年,啥好东西没吃过?”

女干部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最后她稳定情绪斩钉截铁地说:“我几次三番来劝,你总是不听。这样好了,我去学校打个招呼。以后除了家长会,叫他们连门都不许你进!”

“我现在能省一个是一个。我能陪这个小囝多少年?谁知道他长大以后有没有本事挣口饭吃……”

这天,我们没划成船。好端端的午后,突然飘起了小雨。良奶奶的话,让我们觉得后背凉飕飕。女干部一走,大家就解散回家。

-4-

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因为这件事,我有点羞于见阿良。不是瞧不起他,只是觉得他们家的秘密被当众揭了,而我是现场观众之一。作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挺不错的小伙伴,我要怎么面对才合适?是安慰他一下,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没等我想好后续,这家伙当天晚上自己找上门了。他显得很是有些落寞。“我想去找我爸爸!”他说。我说你又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爷爷奶奶一直不肯说地址。只说他又结婚了,生了聪明的儿子女儿,不肯认我了。”他看起来那么忧伤,为了尽朋友本分,我去旁边小卖部给他买了瓶可乐。阿良喝可乐的时候,我问他:“你为啥只想找爸爸?那你妈妈呢?”

“你晓得吧,我在我奶奶箱子底下看过我爸爸相片。巨帅的。那张相片撕掉一半,估计就是我妈妈那一半被撕了。她一定超坏,人品不好。不然我奶奶不会这样对她的。你说对不对?我爷爷奶奶这么好的人,宁愿自己吃泔水饭,也要把退休金省下来存给我。被好人撕掉的,肯定是坏人!所以我不想她。”

这晚,阿良倾诉完毕,一口喝光可乐,神清气爽地走了。我站在家门口送他,夜色深浓,他头也不回大步前进的样子,像小说中行走江湖的大侠一样。

人类的直觉,有时候鬼魅般灵验。这一晚,阿良居然真去做了回“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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