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缠头(第3页)
下面还有一段“叫侍儿”的散板,可是女伶平白地闭上了嘴,以一个怪异的身段直挺挺地定在台中央,头向一侧扭着,就此不动了。只有手里的胡琴幽幽咽咽,把人的心都要拉碎了似地流淌,那苍凉如同在血染旌旗的古战场,鬼哭缭绕而起。
“怎么回事?”
“嗓子坏了吗?”
“穆柯寨改红梅记了,李慧娘要出来了?这是什么鬼调啊……不成体统!”
台下的老少爷们纷纷耸动,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满厅的人影,幢幢乱晃。
神仙应该是正气凛然的,然而那个道士献给帅爷的法子,却透着邪门。
要用一只颅骨杯,注以血酒,献祭于天地,便可破了白莲教的妖术。
祭典上道士自还有一番忙碌,但马童没有看见那是什么神秘的仪式。他躺在帐中,只听到外面祝祷着低沉的、听不懂的觋辞。
之前为仪式所做的筹备已经把他吓病了。那一天帅帐周围密密把守,谁敢擅闯一步,立时军法从事。帅爷自己亲手筹备,任何名将都不用,只有他亲信的马童陪着。
他目睹了一切。
那只颅骨杯,必须是从生人身上活取下来的头盖骨。
道士的法子果然奏效。失去了妖术的白莲贼党就像拔了牙的恶狼,帅爷率领三万大军,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一举扫平,全部就地斩杀。
他证明了他是天生的帅才。只要没有妖术干扰,他的确做得到,一剑能挡,百万兵。
这句戏文是他的爱妾教给他唱的。在被帅爷娶进门之前,她原本是当时京城最红的名伶。
仗打了多久,她就随军侍侯了多久,鞍前马后,不惮劳苦。
她跟着帅爷出征,却没有跟他回来。
七十年,没人记起过曾经还有这么一位老姨娘。帅爷凯旋回京时,淡淡一句,她在军中得了病,死掉了。
胡琴越拉越离谱,调子七拐八弯忽高忽低,已完全不成腔调。
仿佛难听得连它自己也受不了了,杀鸡般地吱扭扭几下之后,终于停了。此时众人已忘记了愤怒和疑问,盛名满京华的缠头娘竟然拉出如此难听的琴声,惊骇之余,唯有张大嘴巴朝台上呆望。偌大一间花厅沉寂如死,只有数百枝绛蜡烧着,烛泪吱吱地流下来。
那个站在灯光中央的人影,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来。寂静中似乎听得见颈骨一寸寸转动的声音。
突然她水袖一甩,吊起青衣的尖嗓。
“苦——哇——!”
一声悠长叫板,颤抖着送出去,刺入每个人的耳鼓。凄如鬼泣,厉若枭啼。
福大伯推开傻站在身前的几个少爷,一步才迈出去,腿忽然一软。他抽搐着嘴唇想要流泪,先淌出来的却是裤裆里腥臊的**。
老人双膝跪地,抬头望着台上,唤了声:“……姨娘。”
女伶额上白缎一点点渗出异样颜色。像朱砂融在水里,终于五尺素锦尽化殷红,拖过她的削肩蜂腰,鲜血滴滴流下来。
她在那两旁楹联“叹出将入相皆为梦幻,怜佳人才子尽是空花”、正中洒金红匾大书着盛世元音的戏台上,望着台下满堂看客——镇国公所有的子孙后代,苍白的小嘴,轻轻笑了一下。
她扬手,一层一层,解去了锦缠头。两道蛾眉之上显露出来的是……什么也没有。
这个楚楚可怜的病美人,没有头盖骨。
满堂的灯火,在这一瞬间同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