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第1页)
绿腰
游方的僧人敲着木鱼,走进了这座城。
端阳佳节,满城繁华,四处招摇着葫芦彩线,飘**着艾草芬芳。此时该有大半城居民都在河边观龙舟才是,然而十字街头仍聚着几百人,一个个踮脚探脖,不避正午毒日。不时有人击节欢呼。
年轻的僧人,干干净净,布衣芒鞋。颈中一串乌木珠粒粒浑圆,衬着青灰僧袍,那张面孔竟真有几分佛子气象。看热闹的人不由侧身,自动分开一隙。
人群中央的空地上,原来是个卖艺女子。也无人操琴,也无人和歌,独自于市尘烈日下翩然起舞,仿佛踏着一曲只有她才能听见的靡靡之音。回旋间瞥见颊上贴着小小翠靥,两枚绿玉坠子打秋千一般癫狂。浅碧舞纱,层层飘扬起落。
像尘埃里长出一株无根的水草。无端而神秘地,泛起阴深清凉的水气。
有人说:“不知哪里来的小娘,街头卖舞可惜了。好一张俏庞儿,连翠云楼的花魁都比下去哩!”
附和之声寥寥。舞娘的容颜固然艳丽,但少有人留意。
只因那一捻细腰。
这世上从来没谁见过人的腰肢能这样细软灵动,转侧屈折之间,有许多不可思议的角度,柔若无骨——真真得是没有骨头的腰才做得到。
“好一曲绿腰舞!古人赞颂妙舞,无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八字而已,如此腰身,何止轻比惊鸿态拟游龙,更兼灵蛇之媚,令人魂消。”又有一腐儒拈着须说。引经据典无法掩饰灼灼的馋眼,只被她牵着转。
这世上从来没谁见过这样的腰肢。他也不例外。年轻的僧人垂下了眼,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但心底最幽暗的角落怎么仍是那一捻绿腰缠绕不休?像条盘旋如意的水蛇,游走在经文石壁间,轻轻悄悄滑过去,模糊了金刚般若,凋谢了妙法莲华。
他的额角淌下了细汗,默诵《心经》。忽闻一阵耸动。
绿衣的舞娘背向这边,已舞至面前。方才分明还是素手,不知从何处幻术般擎出一只金盏。细腰一扭一个卧鱼,屈身尘土之中,口衔着金盏,不偏不正奉与他。
“哟哟,想不到这小秃……小师傅倒有艳福!”
“这等尤物献一杯酒,佛祖也难挡,小师傅,还不快快接了!”
且羡且妒的起哄声中,他闭上眼睛。这样便看不到她那与腰肢同样柔长的颈项向他宛转伸展,以一种奇异的谦卑而又高傲的姿态。明明在仰望,却像是俯视。不动声色的纠缠,凶险温柔的魅惑。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他念出声来,却忽然忘记了下半句。
盏中满满盛的是应节的雄黄酒。药香酒香,刺鼻入脑。心底的混乱在这气味中颠倒动**,他单掌行了一礼,挤出人群落荒而逃。
身后有金盏落地的声音。舞娘衔着酒杯望空甩去,咯咯地笑起来,轻声续上经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不知道为什么,烈日当头的晴空一霎眼下起雨来。
雨水淅淅沥沥下到半夜,但苦夏的窒闷并不曾稍减。这晚燠热难安的梦里,他看见的全是她。笑意幽深的眼睛,斜挑入鬓的眉梢,樱口中滟滟生光的金盏,尘土间夭矫百媚的绿腰。
是一个无解的咒。那碧裳翠靥的女子化身青蛇,缠进他的心里来。
她的面容无限放大逼近,梦中也闻到那股子香得悚人的药酒气味。胃里翻腾着,想要呕吐。他大叫一声,满身冷汗地惊醒过来。
醒过来,她依然在——就在这座客居的无人荒庙里,香案上孤灯荧荧,一点微光反射在她指间,像深草中的蛇眼一样亮。
她持着小银剪,不慌不忙剪了烛花,回头一笑:“白日街市上你逃走,但黑夜的梦里你逃不开。”
她又说:“今后我会跟着你。”声音低而坚定,如同宣判。三更的钟鼓恰在这时候敲响了,遥远荒凉的三长声。
她放下剪刀,轻轻走来抚上僧人的脸,将他的光头抱在怀里。她的手很凉很滑。
夜奔的舞娘和游方的僧人,弃了烟花风尘,叛了青灯古佛,结为夫妇。两人连夜离城,在无人知晓根底的他乡外县落下脚来。她教他蓄起发,戴上巾帽遮人耳目,又拿出数枚金锭,将此为本钱开设了一间医馆,也雇几名伙计,每日亲自坐于纱帐之后,隔纱诊脉,开方货药。
他除了诵经念佛,不通世事,亦不懂岐黄之道。始终不知道妻子的医术从何处学来,更不解既然有此本事,当初何以沦落街头卖舞为生。有时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医术是否祖传?岳家何姓?故乡何方?”,她却只是笑而不答。
是这样来历不明的谜一般的女人。但他没有底气去追究什么——男人靠妻养活的名声已足够沉重,虽没人敢当面讲,街坊言语猜也猜得出来。他甚至盼望医馆无人上门,纵然去砖窑码头卖苦力也来得心安。
偏偏生意兴隆,满城皆颂“琉璃医馆”当家娘子医术高明,救苦救难,祛病如神。家道一日昌盛一日,他只管记账,其后聘了账房,便彻底成了个富贵闲人,逐日只呆在自家后宅无所事事。
经卷佛典是自小倒背如流的,好似刻印在心底一般。那坊间的市井话本、戏文曲词、稗官杂记之流,却是从未入眼。无奈实在昼长难度,渐渐地也把这些本子买了不少,聊作消遣。白纸黑字描摹的世情百态、声色犬马,有时看了竟是心惊,才知人间原来是这样复杂,如同碎拆了七宝楼台,罪恶而又美丽。
读得入迷了,晚间掌了灯仍不忍释卷。妻子关了医馆,归房来也不打扰,笑吟吟坐在一旁,手中总是拿着那把小银剪,有一搭没一搭地剪着烛花。轻而滑利的声响,剪刀一张一合之间,火光明了又暗了,烛芯的灰烬一寸寸在刃口下断落,仿佛剪碎了许多光阴。
光阴无声无息地游走,从榴花红艳的夏日,到枫叶飘零的深秋。从飞雪银妆的隆冬,到柳丝摇青的春色。那年冬天她似乎十分困惫,强打精神忙里忙外,依然能看出倦态,早晚只是恹恹思睡。家下有粗通医理的伙计说:“妇人神懒身疲,恐是有娠——说不定东家要添人进口了!”
他听了倒是一喜。然而她自己搭了搭脉,摇头说并非喜脉,多半只是最近过于劳神而已,并无大碍。
果然转年开了春,这病不药而愈。不觉间交了五月,又快到端阳节了。他在灯下读书,偶然抬头看到荆钗布裙忙碌持家的妻子,恍惚记起原来认识她还不满一年,可怎么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像是两人已经相守了一生一世那么长久。又模模糊糊地想着当初在最喧嚣的街头,那冶艳而妖异的细腰,曾经是怎样缠上人的身,勾了人的魂。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