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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红衣(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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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能。我家丫头你们还不知道?这二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头男人一个不得到眼前哩!我天天看着的,能和谁相好?”

“那敢是怕小姑难缠?也别说,大家子的小姐,多半看不上这穷家侧室的嫂子。”又有人多嘴,“年纪又小——好像和你家丫头同年的,等她出门子怕还得些时日。真要在家刁难起来,却也遭罪。”

王大娘忽然抬起眼来:“那位小姐,早两年就……”

——是郑家秘而不宣、引为耻辱的秘密。

郑孝廉的老太爷去得早。在世时指腹为婚,曾把小姐许给早年为官时同僚的公子。孝廉精心教养这差了十几岁的幼妹,真是长兄如父、严慈有加。那小姐年纪小小,已长成一派大家气象,行不摇裙笑不露齿,珍重如玉匣明珠,真乃书香门第,世家闺秀。

两年前的新春,家下给未过门的夫家送节礼,派去的人嘴不紧,回来说道见得那位公子,原来竟是个天生的傻子!猫狗不分,数也不识,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生得痴肥蠢胖,见了人嘿嘿傻笑,口涎流得有半尺长。

小姐听了便闹起来,哭求兄嫂不要将她嫁与此人。孝廉自是大怒,这门亲事是先父生前指下的,和人家帖也换过、定也下过,怎能无故悔婚?先父的脸面、郑家的名声、读书人的信义还要不要了?没想到这个妹子枉自从小亲自教导,《列女》《闺诫》倒背如流,到头来竟如此无廉无耻,不孝不义。

便将妹子严责了一番,锁入家祠,一日不悔改,一日不与饮食。七天之后,小姐自尽了。听说是摔碎了祖宗的牌位,自刺而死。没有人敢想象把一截尖木头扎进心口,要有多狠的劲,也没有人知道饿得奄奄将毙的孩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那时小姐只有十二岁。

孝廉不承认她是郑家女儿。悔婚背盟、违抗父兄、甚至公然毁弃宗祠的人也不配葬入祖坟——这是泼天的忤逆啊,死了也没脸见祖宗!对亲家只说妹子无福,得了女儿痨,尸骨已炼化了。当夜一口薄棺悄悄抬出城,就埋在荒郊,没有任何妆裹。倒是她嫂子可怜她,临行给拣了几件素日喜爱的衣裳草草一穿了事。

这样的家门之耻,瞒着至交亲友、满城上下。只是家中少了个活生生的小姐,那下头侍候的人等,免不了闲言碎语,私下里口耳相传。然而谁敢说出去,怕是在这城里再无立足之地。

王大娘摇了摇头,低声说:“……那位小姐,早两年就送到夫家去了。”

众人不懂装懂,恍然道:“原来大家子也有童养媳。”

打更人家的幺女还是嫁了。出门那日忽然不哭不闹,安安静静掩门净了面、沐了身,穿上一身新衣裳。母亲替她梳头,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

“丫头,到人家要性情和顺,免得受气。好在家里没有公婆姑嫂,小心服侍孝廉和夫人,将来生下一男半女,早晚有你出头之日。”

她只是垂下眼皮,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本是不该嫁给任何人的……娘,你不知道……我不能嫁给任何人。”

因为是纳妾,这家也做不得正经亲家,没有酒席,一乘小轿悄悄地抬了去。这晚她的父亲照常上街打更,不料发现一伙贼人,慌忙鸣起梆子,巡夜兵丁赶来,一鼓擒住。内中有张面孔依稀认得,竟是那年集上的货郎。

捆到了衙门去,拷打之下贼人一一招供。却是一伙惯盗,游**在邻近几县积年作案,无处下手之时……

“挖坟掘墓的事也是有的,但不敢动官家大坟呀,老爷饶命!”为首的贼人磕头道,“在本县,两年前做过一次,都是些荒郊无主之墓……也没得着什么赃物,不过剥了死尸身上衣裳,值不了三文五文……老爷饶命!”

孝廉对这新纳的侧室很满意。虽是个贫家小户的丫头,果然有大家气象,行动端庄,举止沉稳,竟似个知书识礼的千金。人言不虚。

这样的女子,一定能诞下光宗耀祖的麟儿的吧。

孝廉看着默然低头的妾室,吹灭了灯火。本不是贪欢爱色之人,纳妾只为承续宗嗣。况且明灯照帐,与白昼**何异?

黑暗中摸索过去,搂住了那个小小身子。她的手紧紧地抓着衣襟。孝廉攥住了冰凉纤细的手指,一层一层,缓解罗裳。

突然,他心头一痛。一大股滚烫腥气的什么,哗地涌出来。

后来这件事传出了无数版本。有人说孝廉是个假正经,那夜新娶小妾,乐极生悲,洞房暴毙。

有人说孝廉只是素有隐疾,忽然而发,此乃天灾。

有人说那抬进门的妾室其实是个女飞贼,路上与真新娘掉了包,暗害了孝廉。不然为何新娘就此下落不明?

只有孝廉的遗孀知道真相,但她一直到死,也没敢对任何人提起——

那一夜当她听到惨呼赶去时,看到红罗帐里,漫天漫地的血红。孝廉仰躺在床,两眼向天瞪着,胸口竟像是给什么猛兽撕咬过一般,一个碗大的血洞。腔子里空****的,心肝五脏皆不见。

新娶的妾室呆坐在一旁,只穿一件贴身的水红绫子小袄,前襟敞开。那还未长成的幼弱身躯上、心口正中分明浮现出一张生在肉里的……小小的眉目模糊的脸。

小小的眉目模糊的脸,张开了嘴,露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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