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第2页)
“天太热了吧,没什么。”他合上书,动作很快很重,像一个贼被当场捉了赃。
那晚看的是新买的警世通言。一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恰恰读完。没有原因地,他把书匆匆一折向身下藏去,生怕她看见。
如同梦魇的碎片,他眼前纷纷繁繁晃动着借酒化雨的妖术、凭空擎出的赃银、坐馆授医的蛇精……从峨眉山的荒草中或西湖底的深水里潜游出来的、混迹人间的蛇精……阴冷的蜿蜒千年的……蛇精……
她无根无姓、无迹可寻的来历。
她永远不生汗渍、即使在盛夏也冰凉如绸的肌肤。
她一冬的莫名困倦。
——她那夭矫如意的人世间从来没有过的无骨绿腰!
“明天我想出去走走。”他仓促开口,心跳得像擂鼓,“总关在家里太闷了些。”
她摇着罗扇,淡淡地说:“也好。不过记得早些回来,明天是端阳佳节呢。”放下扇子,又拿起了那柄总不肯离手的小银剪,“——在外莫与不相干的人搭话,我备下酒菜等你过节。”
他装作睡下了,紧闭双眼没应声。她似乎一直没有睡。很久以后,半明半昧的乱梦里仍然听到剪烛花的声音,那样绵长而破碎地,咔嚓咔嚓剪断灰烬。
他睡得不好。话本中那个被蛇妖所迷的男人一直在他梦里忏悔般地念诵着偈语:
“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和着若有若无的木鱼声,反反复复地念着。这样一个凡夫,到底也有高僧点化,度出红尘,逃离欲网。
而他,曾经是个佛子。
“呀,这不是那年游方来的小师傅么?”
端阳节的街市总是这般热闹。热闹的人丛中他始终低着头,匆匆而行。但仍然有只手揪住了他。
看上去像个行脚商似的汉子不顾他的躲闪,一径唠叨着:“小师傅,不记得了?我是邻城人呀,去年端午你托钵到我们那里,就在十字街头,有个小娘跳舞的地方,曾见过你一面——是你准没错儿,小师傅你天生一副佛相,千百人中没一个,这张脸可罕见得很,换了衣裳我也认得出——小师傅,你如今还俗了么?”
那人惊异地上下打量,他面红过耳,扭动挣扎。好在那人也不深究,只顾把这已隔了一年的奇闻絮絮传扬:“你可不知道,那跳舞的小娘不是人!她是不是还缠你来着?亏你没搭理,命大啊小师傅!那年你走之后,无端下起大雨,我们正待散了,县衙的少爷忽领一帮家仆走来,见了这小娘的美色,便似饿蝇扑血。县太爷的衙内谁敢惹?谁又愿意为个来历不明的卖艺小娘出头?因此上无人敢管,光天化日由着衙内将那女子强抢走了,谁知当晚就出了事!”
已有许多闲人三三两两凑拢来,好奇地聚听怪事。行脚商越发得意,压低了嗓门说:“三更未到,就见衙内卧房一条青鳞巨蟒破门而出,那蟒头有斗来大,身子比大缸还粗,见头不见尾,不知有多长,将半座房屋都掀垮了!腥风扑到人脸上,能把人打一个跟头!衙内从此就没了,至今死不见尸,有人瞧见那条大蟒肚腹凸起,隐约似个人形。不用说,那女子断然是个已成气候的蛇精,衙内不知厉害惹了她,是给蛇妖活吞了去啊,连骨头都不吐!这可不是我瞎说,那夜伺候的下人亲眼见着怪蟒的多了去了,这事在城里沸沸扬扬,已经传了一年!说起来人都后怕,谁想得到端阳灭五毒的日子蛇精也敢出来作怪?大伙儿还当街看着——其实也是,人世间哪里有这样美艳、腰身这样灵活的女子?没有骨头一般,那分明就是蛇的腰啊!只怪我们肉眼凡胎,除非修行人的慧眼才识得破……唉唉,小师傅,你慌着走什么?我还没问你怎么到了这里、又还了俗?小师傅……你别跑啊!”
跌跌撞撞地跑,舍命忘身地逃。街市上红男绿女,幢幢晃动成狰狞鬼面。许多人在背后啧啧称叹。
“瞧,医馆的‘内掌柜’,急着赶回家陪娘子过节哩!好个二十四孝的乖相公!”
“莫要眼红说酸话,那是人家修来的福气。若叫你娶到这样有本事的俏娘子,也得当菩萨供起来!”
他的背影一耸一耸,像在无声狂笑。分不清妖域人间,辨不明佛国地狱,找不到可以躲藏的地方。本是一心向佛的修行人,此生自有晨钟暮鼓、光明海灯,清净欢喜。一念之差误入尘网,这人间原没有他的容身之所。是哪世里修下的这段福,曾几时造下的这场孽?他渐渐停下了奔逃的脚步。
他心里明白,不是佛抛弃了他。是他,背叛了佛。
有些事情是逃不过去的。
晚间他回到家中。妻子已遣散了侍候人等,独自在后园水池畔,露天设下一席精致酒菜。
他先回了趟房,才来寻她。她静静地斜倚在竹簟上摇着扇,见了他,似乎并不惊奇。
他脱却绸缎华衣,换上旧时僧袍。才蓄一年的短发精心地剃了去,青森森的头顶洒着月色。
他捻着颈上的佛珠走来,对面坐下,沉默无言。
“相公今日可逛得乏了?”她提起细颈壶,满斟了一杯酒,“怎么又出了这么多汗。”
应节的雄黄酒,粼粼**漾在金盏。药香酒香,入脑钻心。
她微笑着端起杯,素手中的波光映着月光一闪,像把刀。他忽然将几案一推,杯盘碗盏狼藉一地,大半壶剩酒汩汩流入水中去了。
他垂下头不看她,低声说,“我已经知道了。”
白日里的行脚商此时正在隔了几条街的酒肆中欢饮。此地城小地偏,少见外来客商,都愿意听些新鲜奇闻。整个酒肆的客人连同掌柜伙计已全聚集在一桌,听他将那“蛇妖端午白日入城、黑夜现形伤人”的经年旧事夸夸其谈。人人听得舌矫难下、摇头咬指。
便有人问:“据此说来,那蛇精着实猛恶!能化人形,又能生吞活人,怕不是有千年的道行了!城里混入这等妖孽,教人寝食难安。你们乡中父老怎也不寻个高僧大德、有道法师,一举除了此妖?”
“你却有所不知,我们那里倒有几间香火繁盛的庙宇道观,只是庙里的和尚老道多是敛财骗人之流,无甚真本事,要说降伏此妖,万万不能。”客商叹气道,“城外有座药师佛寺,早年间倒是有位大德高僧曾修行于此,百岁高龄圆寂坐化。徒弟火炼法身,听说炼出了舍利子,都说是活佛飞升。那徒弟造了一座佛骨塔,便也不知去向。如今药佛寺荒废已近百年,只剩瓦砾野草,却向哪里寻个高僧出来?”
“那就没办法了。”听的人纷纷叹息。
客商的眼睛转了转,“可也说不定。去年蛇妖伤人后,满城老小都心惊胆战,天一落黑不敢出门,里巷中偏有个傻子,不知怕惧照常游逛。有一日傻子从野外逛回来,到处嚷说‘塔上的仙女没了!’”
“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