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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小说(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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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日为清明前二日,家家部署扫墓之事,故沿道无人,但有雨声清沥愁人而已。余纡道徐行,至一屋角细柳之下枯立小憩,忽睹前垣碧纱窗内,有女郎新装临眺,容华绝代,而玉颜带肃,涌现殷忧之兆。迨余旁睇,瞬然已杳。俄而雨止,天朗气清,新绿照眼。余方欲行,前屋侧扉已启,又见一女子匆遽出而礼余,嗫嚅言曰:“恕奴失礼。请问若从何方至此,为谁氏子?以若年华,奚至业是?若岂不识韶光一逝,悔无及耶?请详答我。”

余聆其言,心念彼女慧甚,无村竖态,但奚为盘问,一若算命先生也者?殆故探吾行止,抑有他因耶?余惟僵立,心殊弗释,亦莫审所以为对。

良久,彼女复曰:“吾之所以唐突者,乃受吾家女公子命,嘱必如是探问。吾女公子情性幽静无伦,未尝共生人言语,顾今如此者,盖听若卖花声里,寒酸哽余音。今晨女公子且见若于窗外,即审若身世,固非荒凉。若得毋怪我语无伦次?若非‘河合’其姓,‘三郎’其名者耶?”

余骤闻是言,愕极欲奔,继思彼辈殆非为害于余,即漫声应之曰:“诚然。余亟于东归寻母,不得不业此耳。尚望子勿泄于人,则余受恩不浅矣。”

女重礼余,言曰:“谨受教。先生且自珍重。明晨请再莅此,待我复命女公子也。”

余自是心绪潮涌,遂怏怏以归。

第五节

明日,天气阴沉,较诸昨日为甚。迄余晨起,觉方寸中仓皇无主,以须臾即赴名姝之约耳。读吾书者,至此必将议我陷身情网,为清净法流障碍。然余是日正心思念: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华不为泥污,复有何患?宁省后此吾躬有如许惨戚,以告吾读者。

余出门去矣,此时正为余惨戚之发轫也。江村寒食,风雨飘忽,余举目四顾,心怦然动。窃揣如斯景物,殆非佳朕。然念彼姝见约,定有远因,否则奚由稔余名姓?且余昨日乍睹芳容,静柔简淡,不同凡艳,又乌可与佻挞下流,同日而语!余且行且思,不觉已重至碧纱窗下,呆立良久,都无动定。余方沉吟,谓彼小娃,殆戏我耶?继又迹彼昨日之言,一一出之至情,然则又胡容疑者?

亡何,风雨稍止,僮娃果启扉出,不言亦不笑,行至吾前,第以双手出一纸函见授。余趣接之,觉物压余手颇重。余方欲发问,而僮娃旋踵已去。余亟擘函视之,累累者,金也。

余心滋惑,于是细察函中,更有银管乌丝,盖贻余书也。嗟夫!读者,余观书讫,惨然魂摇,心房碎矣!书曰:

妾雪梅将泪和墨,裣衽致书于三郎足下:

先是人咸谓君已披剃空山,妾以君秉坚孤之性,故深信之,悲号几绝者屡矣!静夜思君,梦中又不识路,命也如此,夫复奚言!迩者连朝于卖花声里,惊辨此音,酷肖三郎心声。盖妾婴年,尝之君许,一挹清光,景状至今犹藏心坎也。迨侵晨隔窗一晤,知真为吾三郎矣。当此之时,妾觉魂已离舍,流**空际,心亦腾涌弗止,不可自持。欲亲自陈情于君子之前,又以干于名义,故使侍儿冒昧进诘,以渎清神,还望三郎怜而恕妾。妾自生母弃养,以至今日,伶仃愁苦,已无复生人之趣。继母孤恩,见利忘义,怂老父以前约可欺,行思以妾改嫔他姓。嗟夫!三郎,妾心终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见抑于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见志。妾虽骨化形销至千万劫,犹为三郎同心耳。上苍曲全与否,弗之问矣!不图今日复睹尊颜,知吾三郎无恙,深感天心慈爱,又自喜矣。呜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谁属耶?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如缕,妾爱不移。今以戋戋百金奉呈,望君即日买棹遄归,与太夫人图之。万转千回,惟君垂悯。

苫次不能细缕,伏维长途珍重。

雪梅者,余未婚妻也。然则余胡可忍心舍之,独向空山而去?读者殆以余不近情矣,实则余之所以出此者,正欲存吾雪梅耳。须知吾雪梅者,古德幽光,奇女子也。今请语吾读者:雪梅之父,亦为余父执,在余义父未逝之先,已将雪梅许我。后此见余义父家运式微,余生母复无消息,乃生悔心,欲爽前诺。雪梅固高抗无伦者,奚肯甘心负约?顾其生父继母,都不见恤,以为女子者,实货物耳,吾固可择其礼金高者而鬻之,况此权特操父母,又乌容彼纤小致一辞者?

雪梅是后,茹苦含辛,莫可告诉。所谓庶女之怨,惟欲依母氏于冥府,较在恶世为安。此非躬历其境者,不自知也。余年渐长,久不与雪梅相见,无由一证心量,然睹此情况,悲慨不可自聊。默默思量,只好出家皈命佛陀、达摩、僧伽,用息彼美见爱之心,使彼美享有家庭之乐。否则绝世名姝,必郁郁为余而死,是何可者?不观其父母利令智昏,宁将骨肉之亲,付之蒿里,亦不以嫔单寒无告之儿如余者。当时余固年少气盛,遂掉头不顾,飘然之广州常秀寺,哀祷赞初长老,摄受为“驱乌沙弥”,冀梵天帝释愍此薄命女郎而已。前书叙余在古刹中忆余生母者,盖后此数月间事也。

第六节

余自得雪梅一纸书后,知彼姝所以许我者良厚。是时心头辘辘,不能为定行止,竟不审上穷碧落,下极黄泉,舍吾雪梅而外,尚有何物。即余乳媪,以半百之年,一见彼姝之书,亦惨同身受,泪潸潸下。余此际神经,当作何状,读者自能得之。须知天下事,由爱而生者,无不以为难,无论湿、化、卵、胎四生,综以此故而入生死,可哀也已!

清明后四日,侵晨,晨曦在树,花香沁脑,是时余与潮儿母子别矣。以媪亦速余遄归将母,且谓雪梅之事,必力为余助。余不知所云,以报吾媪之德,但有泪落如渖,乃将雪梅所赠款,分二十金与潮儿,为媪购羊裘之用。又思潮儿虽稚,侍亲至孝,不觉感动于怀,良不忍与之遽作分飞劳燕。忽回顾苑中花草,均带可怜颜色,悲从中来,徘徊饮泣。媪忽趣余曰:“三郎,行矣,迟则渡船解缆。”余此时遂抑抑别乳媪、潮儿而去。

二日已至广州,余登岸步行,思诣吾师面别。不意常秀寺已被新学暴徒毁为墟市,法器无存。想吾师此时,已归静室,乃即日午后易舟赴香江。翌晨,余理装登岸,即向罗弼牧师之家而去。牧师隶西班牙国,先是数年,携伉俪及女公子至此,构庐于太平山。家居不恒外出,第以收罗粤中古器及奇花异草为事。余特慕其人清幽绝俗,实景教中铮铮之士,非包藏祸心、思墟人国者,遂从之治欧文二载,故与余雅有情怀也。余既至牧师许,其女公子盈盈迎于堂上,牧师夫妇亦喜慰万状。迨余述生母消息及雪梅事竟,俱泪盈于睫。余万感填胸,即踞胡床而大哭矣。

第七节

后此四日,牧师夫妇为余置西服。及部署各事既竟,乃就余握别曰:“舟于正午启舷,孺子珍重,上帝必宠锡尔福慧兼修。尔此去可时以笺寄我。”语毕,其女公子曳蔚蓝文裾以出,颇有愁容。至余前殷殷握余手,亲持紫罗兰花及寒羞草一束、英文书籍数种见贻。余拜谢受之。俄而海天在眼,余东行矣。

船行可五昼夜,经太平洋。斯时风日晴美,余徘徊于舵楼之上,茫茫天海,渺渺余怀。即检罗弼大家所贻书籍,中有莎士比尔,拜伦及室梨全集。余尝谓拜伦犹中土李白,天才也;莎士比尔犹中土杜甫,仙才也;室梨犹中土李贺,鬼才也。乃先展拜伦诗,诵《哈咯尔游草》,至末篇,有《大海》六章,遂叹曰:“雄浑奇伟,今古诗人,无其匹矣。”濡笔译为汉文如左:

皇涛澜汗,灵海黝冥。万艘鼓楫,泛若轻萍。

芒芒九围,每有遗虚。旷哉天沼,匪人攸居。

大器自运,振**粤夆。岂伊人力,赫彼神工。

罔象乍见,决舟没人。狂□未几,遂为波臣。

掩体无棺,归骨无坟。丧钟声嘶,逖矣谁闻。

谁能乘跷,履涉狂波。藐诸苍生,其奈公何。

泱泱大风,立懦起罢。兹维公功,人力何衰。

亦有雄豪,中原陵厉。自公匈中,擿彼空际。

惊浪霆奔,慑魂□神。转侧张皇,冀为公怜。

腾澜赴崖,载彼微体。溺寒弘,公何岂弟。

摇山憾城,声若雷霆。王公黔首,莫不震惊。

赫赫军艘,亦有浮名。雄视海上,大莫与京。

自公视之,藐矣其形。纷纷溶溶,旋入沧溟。

彼阿摩陀,失其威灵。多罗缚迦,壮气亦倾。

傍公而居,雄国几许。西利佉维,希腊罗马。

伟哉自由,公所锡予。君德既衰,耗哉斯土。

遂成遗虚,公目所睹。以敖以娭,回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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