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九四九年五月02(第4页)
唐莫到底还是谈判经验不足,提出的条件太过离谱,反而被窥破了意图。邢翠香看看时间,一狠心,顾不得投鼠忌器,当即下令对仓库发起强攻,但不得动枪。
军警们调来了烟幕弹,远远地顺着窗户抛进仓库里,然后抬起一根钢梁,朝正门狠狠撞去。唐莫和其他地下党奋力挡住,奈何烟呛得实在太厉害了,大门只坚持了几分钟便被突破。军警们一窝蜂地冲进去,橡胶棒像雨点一样砸在医护人员身上。
外面的如瀑大雨哗哗地下着,仓库里却已变成了一锅粥。有人尖叫着朝后躲去,有人也怒吼着冲上来,在人工催成的烟尘里乱成一团。唐莫捡起地上的烂板条,试图去砸一个骑着同事**的军警,不料对方飞起一脚踹到他头上,唐莫不由得跌倒在地,头破血流。孙希急忙上前扶起自己的学生,掏出手帕要给他止血。那个军警打得眼红,挥起棍子要砸孙希,却又被唐莫嗷嗷叫着抱住腰部,后背猛然撞到砖墙上。
邢翠香站在门口,看着这一片人影交错,听着哭喊与怒吼,连指甲抠进肉里都没觉察。她不明白,这些医生为什么激烈反抗到了这个地步。这明明是一件好事,明明是很多人抢破头都找不到的逃生机会,为什么……
“好了!翠香!”一声凄厉的声音在仓库里响起。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只见姚英子拄着拐杖,缓缓从躺倒一地的同事之间穿过,走出烟尘缭绕的仓库,与站在门口的翠香四目相对,声音都在发抖:“叫他们停手,我跟你走!”
邢翠香举着伞,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凝住:“大小姐,如果你早听我的,何至于弄成这样?”
姚英子摇摇头,没有回答,沉默着与她擦肩而过。翠香正要回身给她撑伞,却见到孙希也从烟雾里踉跄而出,左手费力地架着满脸是血的唐莫,双眼一片赤红。
翠香把伞递到他手里,孙希愤怒地正要甩开,可一看到唐莫头顶的鲜血顺着雨水淌到地面,只得咬牙接过去,脸却始终紧绷着。
第一医院的其他医护人员也陆陆续续走出来。他们几乎人人带伤,互相搀扶着,从仓库进入雨中。没有人看向翠香,也没有人发出声音,就像一支沉默的送葬队伍走过翠香身旁,跟紧姚英子和孙希。
正在这时,一个手下慌张地跑过来大喊:“邢组长,不好了。码头那边好像……出乱子了!”
这一句话,令整个队伍停顿了,姚英子、孙希和邢翠香三个人同时转过头去。
透过雨幕和探照灯,他们看到码头那边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登陆舰旁边的那几个货桥上空****的,装货工作似乎停止了运作,那一座塔吊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一辆黑轿车被钢丝吊在半空,在风雨中缓缓摆动,颇为滑稽。
越来越多的人聚到货场边缘,正在与少量守卫对峙,雨声中不时有隐隐的叫喊声传来。似乎是码头工人们在组织一次突如其来的罢工。工人们不断聚集,守卫们却在不断后退。具体什么情形不知道,但登陆舰的装货进度,毫无疑问地被拖慢下来。
队伍里的医护人员停住脚步,露出惊喜。
“大小姐,这就是你们等的救兵吗?”
翠香微微抬起头来,雨水浇在脸上,看不出神情是惊慌还是嘲讽:“如果我猜得不错,带头的应该是方叔叔和陈叔信吧?十六铺码头,一向是他们的工作重点。”
姚英子和孙希不置可否。
“我啊,就是心太软。把方叔叔送去提篮桥监狱关押,本是想给他留一条活路。没想到,提篮桥监狱比我还大度,居然直接把他放了出来,可见那里也已被共党渗透。唉,真是千疮百孔,千疮百孔,没有一个地方让人放心。”
翠香像是对他们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这三年来,我对大小姐和方叔叔、孙叔叔你们一味迁就,无论你们做什么,我都替你们遮掩。因为我爱你们。可到头来,我好心保住医院元气,你们两个视我如仇人;我留了方叔叔一命,他一出来,立刻跑来坏我的事。忙碌一场,我倒成了人人憎恨的坏人。”
姚英子背对着她,没有动摇。孙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想要反驳,却正好见到翠香在雨里笑起来:“我是心软,但不代表我是个傻子。我既然告诉钟英那个小鬼头他爹在提篮桥监狱,又怎么不会防着有这一手呢?”
她话音刚落,一阵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有如一只无形的枯手撕开雨幕。在码头大门口,突然出现了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约有一百人,全部美械装备,锃亮的钢盔在探照灯下泛起一片白光。
“撤离上海的计划,是国府重中之重,对于码头工人闹事早有预计,毕竟你们共产党就是靠这个起家的。所以我早就通知上海警备司令部,埋伏了一支嫡系精锐在这里,专司弹压骚乱。”
姚英子、孙希和其他队伍里的医护人员眼睁睁看到,这支正规军像水银泻地一样拥入码头,以无比强硬的姿态撞入罢工的阵容。码头工人虽然团结,可无论装备还是人数都完全不占优势,很快便被冲散、分割。
幸亏眼下还需要这些工人运货,否则军队一开枪,只怕会立刻血流成河。
“大小姐,你的指望没用了,我们继续走吧?”翠香走到姚英子身旁,如平常那样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也不能说没用吧。让方叔叔远远地送我们一程,也算没留下遗憾。”
姚英子表情僵硬,几乎是被她拖着往前走。孙希架着唐莫,焦虑地望向那边。工人们还在抵抗着,他们无法取得优势,可一时间军队也奈何不了他们——也不知道老方如今是什么情况。
队伍再次百般不情愿地挪动起来,一步步朝着登陆舰靠近。当军队和暴动的工人正对抗到**时,姚英子终于被翠香拖到了登陆舰的舷梯前。
这条舷梯只是条简易的步道梯,另一头高高翘起,搭在上方甲板的边缘,构成一条狭窄的倾斜通道。此时的雨势和风势都陡然变大,在探照灯的白光照耀下,雨滴化为无数条斜打在舷梯上的线,让人产生一种飘摇欲倒的错觉。
姚英子忽然想起很早之前,陶管家讲过跟随老爷登华山的经历。华山太险峻了,两侧皆是峭壁深涧,只有眼前一条路。这路明明是不动的,可如果你心里害怕,这路也会随着你的想法晃动起来,最后的结果就是眼花腿酥,上不能上,下不能下。
华山只有一条路,这时候唯有狠下一条心,才能硬闯过去。陶管家说。
“大小姐,上去吧。我扶您。”翠香说。
姚英子站在舷梯前没动。翠香道:“方叔叔那边您是指望不上了,拖延这几分钟又有什么意义呢?”
“翠香,我之前说过,你这三年来根本没看清形势,非要一条路走到黑……”
“有什么大道理,上船再说吧,从上海到台湾的路可长着呢。”邢翠香催促道。
姚英子扶住舷梯,向上迈去。翠香搀扶着她走到一半,姚英子忽然听到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不由得回过头去,向远方眺望。她此时所在的高度,可以让视野延伸得更远。
翠香开始以为她是在看暴乱中的方三响,可很快觉得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