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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九四九年五月02(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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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陆舰容量有限,以人为最优先。”翠香面无表情地解释。

这句话令医护人员群情激愤,纷纷出言叱责。军警们不得不动用橡胶棍,才把局面勉强压制下来。姚英子站在最前面,愤怒地戳着拐杖喊道:“翠香,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绑架!是犯罪!”

“我说过了,大小姐。我会保护你,可不代表不违背你的意愿。”翠香咬了咬嘴唇,却没有动摇半分,“你现在骂我,但以后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孙希扶住姚英子颤抖的肩膀,上前一步:“翠香,我……”

“你不要说了!”翠香厉声打断他的话,“我不要和你讲话,这件事没有通融的余地,请你退回去!听候安排!”

孙希把方钟英向外一推,没有讲话,只是以前所未有的严厉眼神注视着她。

翠香的视线落到孙希右手的伤疤上,终于轻轻吐了一口气,伸直胳膊朝门口一指:“钟英,这里没你的事了。你爹在提篮桥,你去看最后一眼吧。”

方钟英还要挣扎,却被孙希强硬地推出了会议室。他在军警们的注视下,离开哈佛楼。直到跑到华山路上,确定周围没有人,方钟英才把攥紧的拳头张开,里面是一张被汗水浸湿的小字条,这是姚妈妈刚刚塞给他的。

方钟英离开之后,姚英子走上前去,对翠香道:“至少……给我们留出半小时时间,医院里还有很多病人,不能不管。”

“好,半小时。”翠香点头答应。

姚英子又去劝说会议室里的医护人员。她资历很深,平时对人也极好,在医院里素有威望。医护人员听了她的劝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岗位。护士为住院病人们悉心地做了最后一次的护理,打着打着针自己先哭了;医生们拿起钢笔,在每一份病历下都留下了处方。

孙希冷静地做了最后一次外科查房,并且如平常一样,不停地提出各种刁钻问题。身后的实习生们个个愁容满面,全无心思,只有唐莫对答如流;姚英子则去了妇产科,此时医院里还有七八个新生儿,其中一大半都是她亲自接生的。她为这些小家伙写下了详细的营养方案和注意事项,拉着产妇的手反复叮嘱。

没有人趁机给家人留下什么消息,因为这座医院从四十一年前落成起,就要求无论何种情况,都要把病人放在第一位,这是渗入骨髓里的传统。

半小时一到,军警开始挨个点名,喝令离开。大部分人都来不及更换衣服,就穿着一身白大褂,鱼贯登上卡车。他们在上车之前,无一例外都回头望了一眼哈佛楼正门上方的红十字标志。这场突如其来的离别,也许会持续很久,说不定是一辈子。

最后上车的是孙希和姚英子,他搀着她费力地钻进车厢,探出头去看了看,忍不住开了句玩笑:“英子,比起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坐的车,我们最后一次离开坐的车可是宽敞多了。”

这玩笑让姚英子鼻子发酸,她生怕泪水会憋不住,气得捶了孙希一下。孙希一下子又黯然道:“可惜老方不在,也幸亏他不在。”

翠香没有出现。她大概不愿再面对姚英子和孙希,提前去了码头。

点数完人数之后,车队同时发动,缓缓驶出了第一医院的大院,沿着华山路向南城而去。此时的上海,市面依旧维持着平静。可无论是逼仄的石库门里弄还是殖民地式的花园洋房,无论是高耸入云的商行大楼,还是嵌满霓虹灯的军官俱乐部,都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

这不安没有形体,丝丝缕缕地从每一个角落升腾而起,仿佛这座城市拥有了自己的呼吸和情绪。

暮色降临之际,车队抵达十六铺码头,但不得不在港区大门处停了下来。因为此刻的港区码头实在是拥挤不堪,大大小小的车辆蚁聚成群,纠结成一团解不开的死结。大批箱子在码头边堆积如山,散溢至每一处空隙,全无条理可言。

停泊在码头的只有一艘洋灰色的大军舰,宽体平顶,舷上刷着“中-107”字样。这原本是美军“郡”级坦克登陆舰,可以一口气装下十七辆战车。“二战”结束之后,美军捐赠了一批给国民政府,成为这次大撤离的主力舰种。

十几盏大功率探照灯居高临下地照射下来,把这一片照得有如白昼。位于登陆舰中部的甲板向码头伸下三条货桥。大批码头工人聚集在下方,肩扛身拽,将各种木板箱一点点朝船上挪去。一座塔吊在缓慢地吊装着大件物品,长长的吊臂横贯在夜空中。

不过警卫的人数不太多,只有二十几个人,分散在甲板和码头边,工人和货物稀疏到简直看不见。现在上海到处都在吃紧,能调拨的人力极为有限。

邢翠香上前去交涉。她虽然手握毛森批文,但登陆舰有严格要求,先装完大宗货物,才能准许人员登舰。因为这条登陆舰的载货量早已分配完了,在她拼命争取之下,才勉强腾出一点点空间给这几百人。

没奈何,她只能先把医护人员集中到了港区办公室的一处仓库里,等候登舰通知。

在漆黑的仓库里,压抑而绝望的气氛弥漫在人群之中。他们已经知道,登陆舰的目的地不是舟山,也不是广州,而是台湾。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遥远的陌生岛屿。

大家正愁云惨淡,黑暗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同事们,我有一件事,要跟大家讲。”

不少人纷纷抬起头来,诧异地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讲话的是孙希孙主任。孙希继续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设法跟他们抗争!”

“刚才在医院里你怎么不说?事到如今,抗争又有什么用?”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孙希道:“刚才在医院,一来是时机不成熟,二来是还有很多病人,不能波及他们。实话跟大家说,姚主任现在有个计划,如果成功,我们就不必离开了。但这个计划,需要大家团结起来,尽量拖延时间。”

孙希的话,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大家心里不由得燃起一丝希望,可伴随而来的,还有更多的疑惑。

“那个邢翠香,原先就是姚主任家里的丫鬟。我们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串通好的?”另一个声音质疑道。也不怪她疑惑,刚才翠香讲的话,大家都是听在耳朵里的。

“我可以向大家保证,我会和你们同进退。”姚英子的声音随之响起,“从这家医院建立起,我就在里面工作,这里有我的回忆,有我的亲人和挚友,我绝不会离它而去。”

她身体不好,这段话说得气喘吁吁的,可话里的那种坚定说服了在场所有人。是啊,姚主任和孙主任差不多是第一医院资格最老的一批医生,几乎一辈子都在这里,不相信他们,还能相信谁呢?

这时一个黑影站起身来,大声道:“共产党员,站出来!”

整个仓库安静了片刻,随后第二个、第三个人影……一会儿工夫,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站直了身体。

不少医护人员都很惊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同事,居然早就加入了党组织。甚至还有好友发现,原来彼此早就是党员,但是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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