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八章 一九三二年一月02(第7页)
他扔完东西,一抬头,看到另外两个访客也来到了病房门口。
姚英子手里抱着一兜水果,翠香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方三响与姚英子两人四目相对,有些尴尬,只好一言不发地把她们让进来。
翠香进屋先看了一眼孙希,然后从篮子里拿出几盒肥皂,脸色沉重地递给众人。
方三响接过去一看,脸色不由得凝重起来。这是五洲药房出的固本牌肥皂,不过肥皂的包装和原来不太一样,盒子侧面印有项松茂的一副自勉对联:“平居宜寡欲养身,临大节则达生委命;治家须量入为出,徇大义当芥视千金。”
于是五洲药房的全体董事与职工近日集体做出决议,在固本肥皂盒上加印项松茂的自勉联,以示抗议。方三响握着肥皂,把对联看了一遍又一遍,脑海里浮现出项松茂临别前的微笑,胸中郁闷难以化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姚英子:“英子,你到底跟那子夏做了什么交易?”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过去两个月,两个人都忙于支援前线战事,并无闲暇坐下来深谈,项松茂失踪那一夜的种种谜团,尚未得到廓清。或者说,姚英子一直在努力地回避这件事。
如今,终于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了。
姚英子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过去两个月来,她眼角与额头的皱纹明显增多。
孙希看着心疼,勉强笑道:“你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我和老方的性命,有什么不好说?”这一句话讲出来,似乎触到了姚英子的委屈之处,她忽然低声啜泣起来,气得翠香一边扶住大小姐,一边瞪向孙希:“川岛真理子那一枪,是打到你舌头上了吗?这么会讲话!”
方三响眉头紧皱,双手抱臂盯着英子。只有方钟英见阿姨哭了,连忙伸出小手,把自己的一条手帕递给姚英子。这个动作,缓解了每一个人的尴尬,姚英子接过手帕,摸了摸小钟英的头。
林天晴抱起孩子,冲翠香点了点头:“翠香,你陪我出去转转。”翠香会意,和她一起离开病房,只留下他们三个人。
姚英子看看孙希,又看看方三响,沙哑着嗓子讲起在东京的那次交易。两人听完之后,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们原本以为,姚英子带载仁亲王的合影去习志野战俘营,是适逢其会,原来这背后还有这么多心思。
“所以那个归銮基金会,只是让你捐了点钱?签了个名?”方三响问。
姚英子点点头。
方三响疑惑道:“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嘛。又不是参加张勋复辟。”孙希也开口问道:“那子夏不是说,日本人是看在这个归銮基金会的面子上,才放过我们几个的吗?一个满清遗老遗少的民间团体,何至于有这么大的面子?”
姚英子艰难开口道:“原来我和你们一样,觉得这团体不过是个给逊位皇帝养老的罢了,为了救人,签了也没什么大碍。可我实在是太无知了,只恨没听农先生的话,多了解一些时政,不然早就该从那子夏的自述里听出问题。”
“什么问题?”两人异口同声。
“他在东京告诉我,他是在奉天参与刺杀张作霖时,认识了载仁亲王。我后来才了解到,那子夏参与的那次刺杀,属于满蒙独立运动的一部分。那是日本人川岛浪速策动的大阴谋,企图把东三省和蒙古从中国分裂出去,独立建国。”
“那子夏口口声声说是自己是闲云野鹤,其实从来没有放弃搞事情。满蒙独立运动失败之后,他又参与这个归銮基金会。”姚英子的手指抠在虎口上,满是悔意,“去年十一月,你们还记不记得有过一条新闻,说隐居天津的溥仪暗中逃去了奉天?”
方三响摇摇头,孙希点了点头。
“这个事件,就是这个归銮基金会策划的。当时我虽惊讶,却也没怎么意外。倘若我对时政有更多了解,当时便该觉察有问题。一个热衷于满蒙独立的宗社党余孽,怎么可能单纯让溥仪回东北隐居就够了?但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他们的图谋有多大……”
姚英子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报纸。这是今年三月一日的《奉天日报》,两人凑过去一看头条,脸色霎时大变。
上面讲,清国逊位皇帝溥仪在长春宣布满洲国成立,改年号为“大同”。
“这算什么意思?好好的东北地区,成了独立国家了?”孙希捏着报纸,惊讶无比。方三响冷笑道:“独立个屁,还不是日本人的傀儡。”
“没错,满洲国独立的背后是归銮基金会,但这个基金会也是傀儡,真正的幕后黑手是日本人。”姚英子望向窗外,忧心忡忡,“这一次日本在上海处心积虑挑起战争,其实是声东击西,为的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南边,好掩护满洲国的成立。”
“死伤十几万人,竟然就是为了转移视线吗?”
方三响忽然想起那子夏临走前说的所谓“大局”,原来竟是如此之大的一个局。怪不得川岛芳子要亲自来上海策动,原来还是为了她养父川岛浪速念兹在兹的满蒙独立。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日本人会放过方三响、翠香和孙希,因为姚英子也是归銮基金会的成员,是他们的“自己人”,为了大局,这些无关紧要的小虾米可以暂且放过。
“等一下……”孙希突然变得面色惨白,他抖着报纸,“你们看看这满洲国的政府成员,国务总理郑孝胥、参议府参议罗振玉,这都是归銮基金会的成员啊。”
溥仪登基,归銮基金会功劳不小,自然要以官位酬谢这些从龙之臣。无法授予官位的,也会大加宣传,以示感谢。
姚永庚生前是烟草大亨、沪上闻人;吴淞卫生示范区这几年声名鹊起,姚英子也是远近闻名的慈善家。满洲国那些人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肯定会登报揄扬,以此来炫耀自家“深孚民意,各界赞同”。
这种事一旦宣扬开来,姚英子的名声可就全毁了,解释都没法解释。两个人现在才明白,英子这些日子来内心承受煎熬,是何等痛苦。她对羽毛是何等爱惜,可一次是为了救方三响,一次是为了救孙希和翠香,到底还是选择沾染污秽。
姚英子默默从椅子上站起来,扯开手边的盒子,拿出一块固本牌肥皂,走到洗手池前。她拧开水龙头,用力地冲洗起来,洗得十分用力,仿佛要把指头上沾染的污秽彻底洗干净才甘心。
两个人看向她的背影,除了心疼,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一种极强烈的不安。
那子夏临走前说大势所趋,良禽择木而栖,难道说,接下来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