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六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02(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小伙子是温州人,叫陈顺,今年才十八岁,跟着舅舅到日本做劳工。据陈顺说,大地震发生之后,大岛町的劳工寮也发生了不少伤亡,众人都惶恐不安。紧接着,自警团又跑来骚扰,幸亏劳工们多是青壮男子,手里又不缺土木工具,没让自警团占到便宜。没想到这起纷争惊动了军队,在军警的威逼和江木的劝说下,他们被一股脑运到了习志野战俘营。

战俘营里的待遇极差,饮食粗劣且极度缺乏,劳工们进了囚室也不被允许出去,完全和罪犯一个待遇。陈顺的舅舅是他们的工头,向看守房提出至少提供足够的清水,结果被垣内中尉大骂说“你们中国人只会添麻烦”,然后用木刀劈伤了他的肩膀。

“我一进走廊,就发觉这儿有问题。”难波大助在一旁忽然插嘴,“提供清水也罢,倾倒马桶也罢,这些事完全可以让劳工自行完成,毕竟他们不是囚犯。但江木先生刚才却刻意强调人手不够,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是的,我听到你轻咳了一下。”

“听他的意思,宁可让疫病流行,也不能让这些劳工自主活动。这可太奇怪了,这些劳工都是江木建筑会社的员工。按说让他们保持健康,才是最符合江木先生利益的做法。但他刚才的表现,不符合逻辑,除非……”

“除非江木认为,这些劳工的存在,对现在的他来说,会损害自己更大的利益。”方三响接口道。

“没错。他们禁止劳工外出,又对劳工的健康状况漠然。这一切征兆,完全不像是要长期关押,更像是……”

“屠杀前的静置。”方三响吐出这几个字,整个囚室里的温度骤然降了好几摄氏度。大规模屠杀之前要把囚犯饿几日,这样可以有效降低反抗力度,方便动手,这是一个无比残酷的常识。

“所以必然存在一个理由,让江木必须放弃这几百人。”难波大助说。

方三响转向陈顺:“说起来,王希天也和你们关在一起吗?”

陈顺只在劳工寮里见过王希天一次,而且没与他交谈过。这时陈顺的舅舅躺在地上,用极虚弱的声音说出浑浊的方言。陈顺趴着听了半天,抬头道:“我舅舅说,王会长是在出发途中,被军人单独押走的……”

“押去了哪里?”

陈顺的舅舅闭上眼睛,没再言语。这时方三响耳畔听到“咔吧”一声,然后是金性伍的欢声:“成了!”先是“当啷”一声,似乎有沉重的东西掉在走廊里,然后囚室的沉重木门,居然被徐徐推开。

原来他们三人在抵达习志野战俘营之前,做了几种预案。其中最坏的一种是,他们被军方扣押,这意味着对方杀心已起——那么唯一能保住劳工们性命的办法,就是越狱。

当时在北海道的网走,有一位日本全国知名的越狱高手,名叫西川寅吉。他曾经先后五次从监狱脱逃,屡抓屡逃,至今仍在服刑。报纸把这个人当作传奇大肆报道,把越狱细节都描写得很详细。金性伍出于兴趣,仔细研究过西川寅吉的案例,没想到还有用得上的一天。

方三响的急救挎包里,除了医疗用品之外,还暗藏了一把锉刀与小锯。金性伍则从废墟里刨出几根铁丝,藏在袖子里。战俘营毕竟不是正规监狱,他们也不是真正的罪犯,搜身没那么严格,就这么顺利地带进来了。

难波大助把金性伍扛起来,够到通气格栅的高度。金性伍先用小锯把栅条锯断,然后整个人努力往外钻。他瘦小干枯,可以钻出去半个身子。然后他在黑暗中拿出铁丝,弯成一个钩子形状去套铁闩。

方三响怀疑,金性伍在日本做劳工之前,恐怕也做过什么特种职业,他的手法颇为纯熟。只是几分钟时间,铁丝便套中了铁闩,轻轻一拽,铁闩应声落地。

此时已经入夜很深,战俘营里没开灯,而守卫远在中央警卫室里,这个声音没引起任何动静。三个人鱼贯从囚室里摸出来,没着急去开其他囚室的门,而是来到走廊的尽头。

走廊尽头是一具卧式锅炉,这是冬天用来给囚室取暖的,锅炉在墙壁外侧,与内侧用铁皮管道相连。西川寅吉其中一次越狱,就是利用放风的机会偷偷拧松了管道螺丝,然后从管道口爬了出去。金性伍效仿西川寅吉,如法炮制,很快如一条泥鳅一般灵巧地钻了出去。

“他之前真的只是一个劳工?没当过盗贼?”难波大助低声嘟囔了一句。

金性伍钻出长屋之后,先是蹲在墙角踅摸了一阵。这里屋脚撒着石灰,他收拢了好几把,送回到长屋里,然后才绕了一圈回到中央警卫室。

这里只有两名士兵在值守,他一看到军装便有些发,可事已至此,已没有退路,便鼓起勇气偷偷过去,找到一扇微微打开的窗子,小心地守在那儿。

与此同时,难波大助在走廊里故意弄出一点动静。一名士兵听见,连忙打开了通向四号长屋的观察孔,他刚把眼睛凑上去,便突觉一阵白烟扑过来,双眼霎时被眯住。紧接着,又是一股腥臊的**浇过来。

石灰遇水,便会发热。那士兵顿觉双眼剧痛,惨呼着蹲下身子。另外一名士兵慌忙去扶,而金性伍趁机冲进屋子,用一条浸满了乙醚的毛巾捂住了对方的口鼻。

乙醚是方三响随身携带的麻醉药物,虽然很难在几秒内便致人昏迷,但金性伍在捂住对方的同时,用日语喝了一句:“这是剧毒,不想死就老实点!”那士兵先觉得刺鼻无比,又听到是剧毒,吓得魂飞魄散,就这么被金性伍弄翻过去。

搞定了警卫之后,金性伍从外侧打开四号长屋的门,然后取出钥匙去开另外三座长屋的门,那里还关着两百个朝鲜劳工。

方三响和难波大助见外面门开了,这才把其他囚室的铁闩一个个抬起来。每抬开一个,方三响都探头进去,大喊一句:“快出来,快出来!”

那些温州劳工开始一脸迷惑,几乎没人敢动,可渐渐地,他们看到其他囚室的门都打开了,陆陆续续有劳工走出来,还用家乡话互相询问,或者呼唤亲戚,于是也犹豫地站出来。一会儿工夫,除了十几个霍乱闹得厉害、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病号,将近一百号人从充满恶臭的囚室站到走廊上,黑暗里闹哄哄的一片。

“大家听我说。”方三响站在高处喊道,“我是华工共济会的人,是王会长派我来的。”

王希天的名字,在劳工中颇有威望。一听是他派来的,嘈杂的人群登时安静下来。陈顺等人也帮忙维持秩序,让大家少安毋躁,都聚到自己的工头身边。方三响又道:“日本人把大家弄到战俘营来,是要阴谋杀光我们。现在大家要统一听我指挥,才能尽快离开这座战俘营,才能活命。”

劳工们这几日备受虐待,心里都惶惑不安,如今听方三响一说,顿时炸了锅。黑暗中不断有人提出疑问。

“我们就这么逃走了,会不会被军队抓回来?”

方三响回答:“记住,你们不是罪犯,没有任何法庭定过你们的罪名。你们只是来避难的劳工。在法律上享有完全的行动自由,军队无权阻止你们离开。”

“我们逃走以后去哪里?”另一个声音叫道。

“麻布区高树町的中国红会临时病院,在那里你们可以得到庇护。”

“江木先生在哪里?我们这么做会不会违反合同?要扣工钱的。”第三个声音怯怯地问。

“他和那个垣内根本就是一伙的!你还指望他帮你?”第四个声音讥讽道。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