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02(第4页)
讽刺的是,地震对于劳工寮的影响并不大。因为这些钉屋实在太简陋了,塌与不塌根本没什么区别。
三个人一路走过去,并没有军队或自警团的人阻拦。他们走进劳工寮门口,才发现为什么。整个寮区此刻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有污泥之中残留着无数皮靴、木屐与光足的脚印,仿佛居民在一夜之间全部匆匆撤走。
三个人面面相觑,金性伍明明说他离开时,劳工寮被军队封锁起来了,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难波蹲下身子,在脚印之间发现了一只被踩死的腐烂的幼鼠。通过幼鼠的腐烂程度和蛆虫数量,难波判断这里的人是九月十日,也就是七天前撤离的。
这个时间,恰好与王希天进入大岛町的时间是前后脚。
恰好一个手持竹枪的少年兴冲冲地跑过河滩,难波把他叫住。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难波用一小块吃剩下的芋羊羹,便轻而易举取得了他的信任。
小家伙叫弥助。按照他的说法,自从地震之后,大岛町劳工寮里的朝鲜人便十分不安分,他们趁着混乱出来偷东西、抢劫贵重财物,甚至还杀了几个独居的老人和寡妇。周围的居民组成了自警团,那些朝鲜人便把劳工寮的大门封闭起来,变成一座独立城堡,拒不交出罪犯,差点演变成了一场笼城合战。最后军队及时赶到,才把他们从劳工寮里驱赶出来,带去了别的地方。
“那些肮脏的郑某,一看到军队来到,立刻就乖乖开城投降啦。实在可惜,我本来还打算像真田幸村那样,把他们全都斩杀掉!”弥助挥动竹枪,沉浸在一代名将的威风中。
所谓的“郑某”(チョン),是日本人对朝鲜人的蔑称。看到这孩子小小年纪便用得如此纯熟,方三响和王兆澄脸色都不太好。
难波又问弥助,是否知道“郑某”们去了哪里,弥助摇了摇头。他又拿出王希天的照片,弥助盯着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巴掌:“是啦,我记得!自警团在笼城的时候,这个人高举起陛下的写真,进入寮内。我跟着我大哥正爬在附近的松树上,负责观察敌情,正好看到。”
王兆澄对方三响解释说,天皇的御影写真,对普通市民来说,是神圣不可亵渎的物品。王希天靠这个办法避开自警团的骚扰,进入寮内,倒真是绝妙。
可王希天进去之后做了什么,军队把劳工转移到了什么地方,弥助就全然不知了。难波把他放走,王兆澄怔怔地看着那棵松树,忽然“哎呀”一声,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方三响问。
“我们共济会为华工争取权益,警察经常来找我们麻烦。所以王会长发明了一个传递消息的可靠办法,把文件藏在天皇御影的相框里。日本人极为尊崇天皇,没人敢拆开来检查,每次都能顺利过关。”
难波恍然:“你的意思是,王会长如果和劳工一起被军队带走,他一定会设法把消息藏在御影写真的相框里,寄存在附近?”
“是的,以王会长的缜密风格,这是极有可能的。事实上,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方三响耸耸肩,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心态。中国那边,可没见过谁把光绪、宣统或者袁世凯的照片当成圣物供奉,连搜都不敢搜。
不过既然王兆澄提出了这样的可能性,他们当即离开劳工寮,开始搜寻。在附近差不多数百米开外的地方,居然真的有一家写真馆,或者说,曾经有一家写真馆。
整个店铺已经在地震中彻底坍塌,照相器材也尽数损毁。不过侥幸活命的店主倒是真有韧劲,他从瓦砾中扒拉出一批御影,索性在建筑残骸前摆摊开卖。地震过后,人心惶惶,这些带有祈福性质的照片,销量反而比平常更好。
他们三人找到店主,询问最近是否有寄存的御影送过来。店主表示先前确实有人寄存了一张在这里,但他们得证明是主人才可以取走。
这个难不倒王兆澄。共济会为了避免混淆,都会在藏文件的御影上留下一个独特的记号。这个记号,其实是宋徽宗使用过的花押。它是一个字,但独特的书写风格,可以呈现出“天下一人”四个字来。很少有日本人懂这个,作为共济会的暗号再合适不过。
王兆澄先手写了“天下一人”给店主看,然后店主在那一幅御影的侧框也看到了同样的符号,两下验证无误,很痛快地交出来。
这是一幅明治天皇的西式戎装照,三人没敢在公开场合拿出来,找了一条僻静小巷钻进去,这才开始动手拆。王兆澄在撬开相框之前,看了一眼难波大助,毕竟他是日本人,怕当面做会有忌讳。没想到难波毫不客气地伸出没受伤的拳头,“哗啦”一声,捶碎了镜框,明治天皇的脸上,顿时裂成数块。
“皇室也是统治阶层用来压迫无产者的工具,我们社会主义者主张废弃君主制,砸碎写真不算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解释着,把手掌上的玻璃碴一一拂干净。
方三响觉得,难波自从得知劳协全员被杀之后,性格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擅掩饰,所以这变化连方三响都觉察得到。
“找到了!真的有!”
王兆澄忽然欣喜地喊道。他小心翼翼地从御影后面取出一张对折的牛皮字条。纸上的字迹非常潦草,句序也欠齐整,一看就是在匆忙中写出来的。
王希天这封信里,丝毫没有提及自己的处境,而是发出了一个可怕的警告:“劳工众,或习志野转移,屠杀可能,至急。”
难波对习志野这个地方很熟悉。它位于千叶郡西北的津田沼町,原本是一片沼泽与原野,后来被拓宽成一片练兵演习场,被命名为习志野演习场。这里没有居民,只在附近驻扎着几个骑兵联队,还有一个日俄战争时期的战俘营。
“这可是几百条人命啊。民间的自警团也就算了,军方真的会这么疯狂吗?”
方三响捏着牛皮纸,喃喃自语。听到日俄战争战俘营,他蓦然想起了十九年前的一件往事。
那是在日俄战争期间,当时他还是一个在营口医院里苦苦求生的小男孩。当日军攻克旅顺要塞的消息传入医院时,一个旅顺籍的老人吓得伤口迸裂,血流不止。原来日本人早在甲午战争时就占领过旅顺,整整屠杀了四天三夜,两万多人遇难,全城一共只活下来三十六人,他是其中一个。所以老人一听日本人又一次打下了旅顺,噩梦重来,竟这么活活吓死了。
旅顺口的疯狂屠杀,本来也是毫无必要的,但日军不也这么干了吗?在陷入魔怔的日本军人眼里,这几百名劳工,恐怕不比习志野的一丛野草更贵重。
方三响放下牛皮纸,两条浓眉紧紧拢在了一处:“不行,身为医生,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难波桑,习志野离这里远吗?”
难波大助立刻回答:“从大岛町这里向东跨过中川和江户川,有个十二三公里的距离吧。”方三响“嗯”了一声:“那就拜托你带个路,我要去那边的战俘营调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