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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02(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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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波又跑去两侧的店铺询问,可惜没有一家是开门的。这时他侧眼瞥到,从和果子铺旁边的侧巷里伸出一个人头,又飞快地缩回去。他迈步追过去,只看到一个人影慌张逃开。听到难波喊了一声,方三响和王兆澄也追了过去。

日本这种临街的长屋,叫作表长屋。在表长屋的后方,是一排排彼此紧密相连的隔间平房,叫作里长屋,平民们就住在这些只有几张榻榻米大小的隔间内。这一带的里长屋本来就犬牙交错,格局复杂,再加上大地震损毁了将近一半的屋子,更把街区变成了迷宫。

他们三个人在半坍塌的木屋与废墟中追逐了许久,最后还是方三响腿长体壮,一马当先,在一处水井旁绊倒了那个人,用大腿压住了其脖颈。

这人身材瘦小,一身皱皱巴巴的和服,袜子几乎要磨出脚指头来,在方三响的压制下,根本动弹不得。

“金性伍?”难波大助和王兆澄同时认出了这个人。那人抬起脖子,发现是他们俩,也停止了挣扎。方三响狐疑地松开大腿,听名字这是个朝鲜人?

原来这个叫金性伍的老头,是一个在日朝鲜人,负责为朝鲜劳工团做翻译,日、韩和中文都挺流利。南葛饰劳协主张国籍无差别论,而共济会也曾救济过朝鲜人,所以金性伍跟两边都很熟悉。

据金性伍自己说,地震之后,南葛饰郡的各町都出现了朝鲜人袭击事件,他也被几个拿镰刀的少年攻击,砍伤了手指,侥幸逃脱之后,就躲到了这一带的废弃长屋里。刚才他饿得实在受不了,打算到表长屋一带找点吃的,结果正好被撞见。

“等一下,你说这长屋被废弃了?那劳动协会呢?”难波急切地催问道。金性伍面色煞白,瘫坐在地上不住摇头:“都死了,都死了。”难波双目圆瞪,几乎要吼出来:“怎么死的?地震遇难吗?”

“不是,是地震以后的事了,差不多是九月三日吧。我当时本来想找河合先生寻求庇护,没想到刚赶到协会附近,就见到龟户署的警察冲进长屋,抓走了河合先生和其他十几个成员,指控他们挑唆朝鲜人发起暴动。到了第二天,我听附近的人说,警察把他们移交给军方,统统押到荒川放水路处决了。”

难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从咽喉里发出悲鸣。他满心来找劳协求援,没想到这些同志竟然惨遭灭门。河合义虎之死,对他的冲击尤其之大。

河合是难波大助社会主义思想的启蒙老师,也是带着他去实践工人斗争的领导。骤闻噩耗,难波根本无法接受,只能用拳头一下一下砸向井边的护栏,护栏被砸折,尖刺把拳头割得鲜血淋漓,他仍浑然不觉。

王兆澄同样脸色铁青,问金性伍是否在大岛町见到过王希天。金性伍摇摇头,说现在的大岛町十分危险。这里有个劳工寮,住着两百名朝鲜工人和一百多名温州华工。地震之后,当地的自警团数次发起袭击,劳工们奋起自保,两边冲突不断——他就是怕卷入其中才逃出来的。

“那糟糕了,王会长就是去的这个劳工寮!”

王兆澄的表情登时绷不住了。王希天这几年一直为华侨与华工权益奔走,得罪了太多日本人,早成了政府眼中的麻烦分子。听金性伍这么说,他在大岛町简直凶多吉少。

王兆澄毕竟还是个年轻学生,一想到王会长凶多吉少,眼泪便哗哗地流下来。他和难波大助一个哭,一个砸井,都陷入彷徨无计之中。

方三响默默地走到井边,打上一桶井水来。地震之后,地下水浑浊不堪,他就把这一桶浑浊的井水毫不客气地泼到了他俩头上,两个小年轻同时打了一个激灵。

“你们清醒一下,敌人是哭不死的!”方三响训斥道。王兆澄擦擦眼泪,总算敛起了表情,难波大助也默默地缩回了拳头,用兜里的手绢缠了一圈伤口,但还是有血迹沁了出来。

虽然王希天的事情跟方三响无关,但他这几天听了不少关于这位劳工领袖的事迹,心存敬意,更不能袖手旁观。他蹲下身子,把金性伍扶起来:“所以大岛町那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金性伍拼命摇头,“我离开的时候,骑兵队已经把大岛町的劳工寮附近都封锁了,只有江木社长能进入。”

“等等!你说谁?”方三响的大手猛然把瘦小的金性伍拎了起来。

“江……木精夫社长。”金性伍战战兢兢地回答,两只脚悬离地面,不安地抖动着。这个名字一报出来,他感觉几乎要被对方眼神里蹿出来的赤焰所灼伤。

直到王兆澄过来劝方三响松松手,金性伍才得以喘出一大口气,解释前后情由。

大岛町劳工寮里住的朝鲜人和中国人,正是江木建筑旗下的劳工。如果他们被袭击,江木建筑肯定要蒙受损失。所以身为社长,江木精夫肯定要出面去劳工寮保护公司“资产”。

看来有必要去一次大岛町的劳工寮,无论是为了王希天还是江木精夫。方三响暗自下了决心。

他扫了周遭一眼,王兆澄只是一个普通留学生,这时情绪几乎崩溃;难波大助虽然是日本人,但他此刻双眼赤红,浑身散发着一股绝望的戾气。劳协的溃灭对他的精神冲击实在太大,方三响有一种直觉,只要现在给他手里塞一把刀,难波大助就敢直接去冲击警察署。

眼下这个疯狂的环境里,只有身为红十字会医生的方三响,还算是有安全保障。

方三响权衡再三,开口让他们回临时病院去。王兆澄和金性伍还没说什么,难波大助却捏着拳头吼道:“我要去,我要为河合先生和劳协的同志们报仇!”

“你要找谁报仇?”方三响反问。

难波大助一下子呆住了,劳协是龟户署警察抓的,人是军队杀的,命令也许是东京都厅或军部下达的,并没有一个具体的人的意志,而是一个庞大的官僚体系的联动。他喊着要报仇,总不能推翻整个体制吧?

难波大助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可他还是倔强地拒绝离开。如果就此转身离去,在他看来是彻头彻尾的懦夫行为。王兆澄也站直了身子,表示:“方医生,你不懂日文,没有翻译怎么行?何况王会长生死未卜,我岂能轻易撇开?”

方三响扫视着这两个义愤填膺的年轻人,忽觉唏嘘。往常他和姚英子、孙希一起行动,他总是最冲动的那个,如今年岁渐长,反倒要安抚更年轻的人。方三响稍微松了口,说:“我们先去那附近看看情况,但不要轻举妄动。”

只有金性伍拒绝前往,他实在是骇破了胆,一猫腰,又钻回那一片破败的长屋废墟里,活像一条丧家的野犬。

三人重新返回大岛町之后,根本不用打听,只需要一路朝坡下走,很快就找到了劳工寮的位置。

大岛町的劳工寮建在整个町地的最低洼处,这是所谓“恶地”,日本人即使是农民也不愿意在这里安家。它的边界,是用疏浚横十间川的污泥堆出来的,与外面形成鲜明对比。所谓的寮,其实就是一大片高高低低的木板钉屋,里面没有干净用水,也没有公共厕所,只有一片片黑乎乎的灰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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