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第2页)
那孕妇大概是临产发生了血崩,身下的垫子已被血弄污了一大片。女医生一边镇定地向护士发出各种中文指示,一边俯下身子去抢救,全然不顾身上沾满血渍。看到这一幕的难波大助厌恶地皱皱眉头,产妇的血可是最污秽的东西,他想要转身尽快离开。
可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那个孕妇身下垫着的是一件屠夫用的皮衣,黑黢黢的,泛起积年油光,应该是孕妇自己带来的。
“秽多?”难波大助吃惊。
“秽多”是江户时代的贱民,社会地位极为低下。虽然明治之后,这一贱籍称呼改称为“被差别部落民”,但社会上对于这一类国民仍是极度鄙夷。他们找不到好工作,就只能从事屠宰、皮革、殡葬、收捡垃圾等行业。
像这种部落民孕妇,在东京几乎不可能有医生会接待,只能在家里自生自灭。难波大助没想到,这个中国女医生居然会做到这地步。
他呆在原地,怔怔望去,直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体育馆上空,他才回过神来。极污秽的生产之血,极低贱的秽多之身,却迸发出有如礼赞生命的第一声啼哭。这一幕极具矛盾性、冲击力的景象,让年仅二十四岁的难波大助陷入呆滞。
女医生把孩子交给旁边的护士,走开几步,一把扯下沾满汗水的消毒帽,恰好与难波大助四目相对。在那一瞬间,难波的胸口如同被电车狠狠撞击了一下。她,她好漂亮啊!即使是和柳原白莲、九条武子这样的大正美人相比,也丝毫不逊色。而且比起日本传统美人的柳眼细眉,那一对杏眼更显得英气十足,生动极了。
女医生此时也发现了难波大助的存在,伸手朝旁边一指,示意他尽快离开这里。难波大助口干舌燥地走出去,整个人完全处于恍惚状态。他甚至不记得接下来护士是怎么给他包扎好膝盖,又是怎么开的药,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那一幕奇妙的生产景象,与女医生的容貌,在他脑海中神奇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难波大助在体育馆内休息了一阵,刻意去打探了一下,得知这支中国救援队是从上海出发的。门口那个眼神凶恶的汉子叫方三响,负责担架队和勤务;给自己看病的眼镜医生叫孙希,是个了不起的外科专家;而那个为部落民孕妇接生的女医生,则是叫姚英子,他们都来自红会总医院。
而这里的最高长官,就是那个有着一张鹅蛋形白净面孔的牛惠霖院长。
到了夜里,整个临时病院的气氛稍微放松了些,电气灯恢复了供电,算是一个好消息。劳累了一天的医护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稍事休息。
难波大助注意到,姚英子和方、孙两个人关系最好,其他两个人神态比较轻松,而那个叫方三响的却始终沉着脸,好似一个身处敌国的间谍。
他鼓起勇气走过去,恭敬地鞠了一躬,大声道:“诸君今天辛苦了,我是朝日新闻社的难波大助,虽然是个没用的人,但希望可以留在这里帮忙。”
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显然没听懂。幸亏这时王兆澄从旁边赶过来:“这里是慈善救援病院。大家都是志愿者,是没有酬劳的。即使如此,您也要来吗?”
难波大助心中一团热气膨胀开来。这些陌生的外国人可以对一个秽多如此尽心,应该是可以信赖的吧?他上前一步,慷慨道:“我……我是个社会主义者,是幸德秋水和大杉荣的拥趸。我看到贵方不远千里来到日本,对病人不分贵贱同等治疗的做法,十分钦佩,希望也可以在这里实践自己的理念。”
王兆澄眉头一挑,显然被这个回答惊得不轻。他回过身去,对三位医生如实翻译了一遍。
“社会主义”这个词,他们几个并不陌生,这在中国国内也算是一个热门话题,是苏维埃俄国那边传过来的。方三响率先开口:“他说的这些人,都是谁?”
王兆澄解释道:“大杉荣是一个左翼社会活动家,在年轻人中很有人气。”
“那幸德秋水呢?”孙希敏锐地追问。
王兆澄压低声音用中文道:“幸德秋水是个比较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主张要用直接的斗争实现革命。十三年前,日本当局指控他图谋刺杀天皇,抓起来处死了,号称‘大逆事件’——难波桑如果崇拜幸德秋水的话,那可要小心考察才好。”
他解释完之后,三人都陷入犹豫。难波大助以为他们怀疑自己的诚意,急切道:“我不是伪装的,我一直在四谷读预科学校,就住在鲛河桥旁边,一直都在参与劳工运动和马克思主义小组的讨论会。”
鲛河桥是东京比较著名的贫民窟之一,那里有大量简陋的细民长屋,簇拥着被差别部落民、日雇劳工和乞丐集团。三个人听到这里,不敢自专,急忙把牛惠霖院长请来。
牛惠霖刚刚做完一台手术,手里拎着一把沾满骨屑的线锯就过来了。他脸上永远是一副淡然神色,仿佛这世间没什么事能惊扰到自己。
红十字会总医院之前的历任院长,都是外聘洋人担任。沈敦和去世之后,红会内部有呼声认为中国医院该由中国人来管理。常议会千挑万选,最终选中了人望与资历都堪称沪上翘楚的牛惠霖。他本人一直坚持为法庭做义务医疗顾问,主张每一位医师都要回馈社会,接到邀请后欣然从命,遂成为红十字会总医院第一任华人院长。
这一次红会派救援队来日本,牛惠霖说地震造成的最多的伤害是各种骨折,他作为骨科专家责无旁贷,遂亲自带队上阵,带着总医院的精兵强将奔赴灾区。
听完王兆澄的汇报,牛惠霖沉吟片刻道:“你们要知道,这不只是中国红会,也是中国第一次向海外派出救援队,国际观瞻十分重要。尤其目下中日两国关系十分微妙,我们应当严守中立,以避免所有纷争为上。”
“您的意思是,不要难波先生加入喽?”王兆澄确认道。
“所有的政治派系,我们都不要接触。我们来日本只是为了救人。”
他讲这个话,是有原因的。红会这一次派队来救援日本,在国内不无争议。在地震之前,反日运动闹得如火如荼,有人质疑救援敌国有无必要。牛惠霖坚持认为,人道主义与政治应该分开,何况这一次也是彰显中国医生形象的机会,这才促成是行。
所以红会救援队在日本,一定得谨言慎行,尽量不要招惹麻烦。
再一次强调了“谨言慎行”四字之后,牛惠霖别有深意地看了方三响一眼,这才拎着线锯离去。姚英子和孙希对视一眼,都明白牛院长在暗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