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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英子冷笑:“你听了不急,倒替他说起好话来了!”方三响一怔:“我急什么?他确实是无辜的,我全程都听见了。”然后把申园番菜馆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花了好长时间,姚英子这才明白个中曲折,狐疑地看了眼孙希:“你们说的是真的?不是串通起来骗我的吧?”孙希忙不迭地点头:“真的,真的是冯大人自作主张,我怎么可能会上门找你提亲嘛。”方三响也帮腔道:“是的,绝无可能,谁会这么蠢,跑去你家里提亲?”
姚英子大怒:“蒲公英你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一定嫁不出去吗?”方三响“呃”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好在孙希反应比较快:“哎,老方的意思是,就算我们有这心思,也肯定会先跟英子你商量的嘛,绝不会自作主张,先斩后奏。”
“那你们到底有没有?”姚英子盯着问。
孙希猛猛摇头,方三响却用力点头。两人发现跟对方反应不一样,同时换动作,结果还是一人摇头,一人点头。
姚英子被这两个家伙的滑稽戏逗得“扑哧”一乐,怒气再也不好发了,只好恨恨道:“总之我爹现在更讨厌你了,我可不去哄,你自己想办法。”孙希苦笑着摇摇头:“他老人家不要找杀手来追杀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姚英子哼了一声:“那你干脆答应文家算了,人家可是愿意送你私人诊所当嫁妆呢。”孙希突然一脸严肃,以手抚胸道:“文家小姐虽美,可没什么生人气,还是传统那一套贤良淑德,娶回家不过一张年画。比起英子你,可差得太远了。”姚英子脸颊略红,却遮不住面上得意:“算你会讲话,算是功过相抵,本小姐暂不追究。”
这一段误会,就算就此揭过。宋雅过去跟姚英子嘀嘀咕咕,严之榭却跑到孙希面前,神秘兮兮地问道:“文家是在申园番菜馆请你的呀?”孙希点点头,严之榭又问点了什么菜,他皱着眉头回忆了几道,严之榭一拍大腿:“哎呀,这些菜号称改良,其实还是中菜为体,西烹为用,不算正宗,下次我带你去别处尝尝。”
孙希正心烦意乱,懒得听他的美食经:“你自去说给文伯伯听。”严之榭一听大喜:“甚好甚好,下次把他约出来,我来安排馆子。”孙希眉头一跳:“我看你呀,是看中了那一座私人诊所的陪嫁吧?”严之榭一点也不羞愧:“她云英未嫁,我衣食无着,大家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方三响提醒道:“你和红会签了合同的,不可以轻易辞职的。”严之榭满不在乎:“我是牙医专业,在总医院做个兼职也就够了。”
“真是无妄之灾……”孙希愁眉苦脸,心里暗骂陈其美和郑汝成:“你们早点开打,我就不必受这苦了。”方三响瞥了眼制造局的北门,提醒道:“眼看就要开战,英子,你小心点,不要靠近南市范围。”
“没事,华亭那边又不打仗,我谈完以后直接回家。”姚英子开门上车,熟练地发动引擎,又从车窗探出头来,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你们也要注意安全,下次不要乱来了。”
车子“突突突”地冒着黑烟离去了,孙希和方三响相对无言。
姚英子最后扔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许有下次,还是下次不许乱来?他们三个不是没吵过架,但因为这种事吵架还是第一次。他们俩有心交流下理解,可宋雅和严之榭还在旁边,不便深谈,只好一个钻进车里去摆弄手术器材,一个在外头一遍遍地检查担架绳结。
宋雅望着他们两个,无奈地摇了摇头,仿佛看着两块木头。她有心点两句,可终究还是放弃了。严之榭倒是四人中最开心的,兴致勃勃地讲起改良番菜的种种口味,还一直问孙希文家小姐的相貌。
整个二十二日的白天,便在这种尴尬中消磨过去了。
当时间进入二十三日凌晨三时许,昏昏欲睡的医护们突然听到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全部惊醒过来。他们还没揉开睡眼,密集的枪声便骤然响起。只是一瞬间,黑暗中亮起一片纵横交错的炽热火网,把制造局牢牢罩在火网中。
讨袁军刻意选择了这个时间发动夜袭,是打算攻守军一个措手不及。但观战者在黑夜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从制造局延伸向外的火线,丝毫不比外围射向制造局的少,守军显然早有准备,而且装备更加精良。
按照条令,红会医护们在夜间是绝不允许出动的,他们只好趴伏在事先挖好的避弹掩体内,观察着战况。
两军在黑暗中交手了数个小时,战线却丝毫没有移动。日出之后,枪炮声才渐渐停歇。硝烟散尽,只见制造局围墙前的空地上,躺满了讨袁军的尸体,断肢残肢奇多,都是近距离被机枪撕裂的。那两扇满是弹孔的北大门,依旧岿然不动。
之前红会医护们因为漫长的等待,心思懈怠,甚至有人拿迟迟不开战开玩笑。可眼前这一番残酷血腥的景象,一下子把众人拉回汉口的记忆中。他们二话不说,立刻投入到紧张的救伤中去。
沈敦和这个救援体制,在首次实战中展现了令人赞叹的优势。以方三响、孙希所在的流动手术站为例,以救护马车为核心,方三响与严之榭深入战场,把伤员运过来,轻伤交给宋雅包扎,重伤让孙希施行紧急手术,如果有人情况危殆,可以直接被马车送到后方伤兵医院。他们忙活了足足两个小时,救治了二十几名伤员,这个工作效率,堪称奇迹。
方三响和严之榭匆匆抬过来一副担架。
担架上躺着的伤兵,腹部被弹片豁了一个大口子,肠子从右侧流了出来。这时候就显出救护马车的优点了,它的车厢后头两侧有两条凹槽。伤员不需要挪动,方三响和严之榭抬起担架一头,往车厢里一塞,担架便能顺着凹槽滑进去,牢牢卡住,变成一个简易手术台。
而在极端情况下,这个手术台甚至可以单独拆卸下来,变成一个上下两层的活动病床,上层躺病人,下层放器械、药物和其他物品,直接推着走,极见巧思。
孙希此刻正在处理一个胳膊贯通伤的小兵,方三响正要挽起袖子来帮忙,孙希却转头喊道:“不妨事,我可以一起处理,你们快去接别的伤员。”
宋雅打开一瓶酒精,直接往孙希手上浇了一通。孙希伸手把那盘肠子托起来,轻轻推回腹腔。宋雅原先最怕鲜血,经过几次锤炼之后,看到这种血腥场面也熟视无睹了,埋头去准备腹腔缝合的针线。
孙希的手法,比辛亥时更为纯熟。而且他的工作流程与平常不太一样,居然同时在处理这边和另外一边的手臂枪伤。他巧妙地把两种伤势的急救步骤组合到一起,在宋雅的配合下左右忙碌,处理速度飞快。
这是峨利生教授临终前留给他的课题:如何提高战场救伤效率。他这几年来,一直在深入思考,此时遇到战乱,正是实践的好机会。
见孙希他们开始动刀了,方三响喘着粗气走开几步,再次回到战场。
战场上此刻尸横遍野,呻吟声四起。这些伤员和死者,大多是福字营的人。开战后他们冲锋最猛,伤亡也最惨重,方三响保守估计,得有一百多人的伤亡。唯一的好消息是,杜阿毛和樊老三不在其列。
方三响不期然想到,那一晚刘福彪的凄惶与颓丧,是不是正因为预料到了今日?虽然方三响与青帮并没多深的交情,可看到这么多跑码头的汉子以革命军的身份倒在田野里,心中不免有些恻然,对于这一场战争的来由更加迷惑。
这时一辆急救马车从远处赶来,它是来输送补给兼运伤员的。方三响迎了上去,却见到一个完全没想到的人从马车上跳下来。
“陶管家?”
陶管家神色惶急,见到方三响便抓住他胳膊:“方医生,你可看到我家小姐了?”方三响一怔:“她不是去华亭了吗?”陶管家一跺脚,说她应该当天就回家了,可到现在都没动静。方三响颇为诧异:“可华亭安全得很,并没有军队交战哪。”
陶管家叹了口气:“错了,错了,咱们全错了。唉,红会这次出了大纰漏!沈会长已紧急召集全部会董商议,老爷也去了,让我赶紧去救小姐。”
方三响的心脏猛然搏出一股血来,浑身却一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