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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九二〇年七月02(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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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最后还是把他搞下了台!”

“说什么风凉话!要不是你们恃强凌弱,找外交部来压人,沈伯伯怎么会……”姚英子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美国红会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萨格先生正因为对调查报告信心不足,才会转给中国政府。”罗天雫把烟头捻在桌子上,深深望了对面一眼,“若你们的政府不希望沈敦和下台,那么我们也无能为力。”

孙希和姚英子同时呼吸一滞,他们同时捕捉到了罗天雫的暗示,但这暗示竟是如此沉重,以至于一种荒诞的无力感在两人内心弥漫。

次日上午。

“方医生诊断允当,处置合乎医理药典,并无乖谬之处。至于周氏之亡,实天不予寿,非人力所能强挽。原告既主动撤诉,此案予以驳回。诉讼费由原告承担,各取甘结。民国九年七月五日,判。”

推事朗声念完判词,木槌“砰”地落在桌案之上。

庭下的姚英子、孙希与林天晴、邢翠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五分钟之前,推事刚刚驳回了沈贤淑诉孙希的案子,至此两桩案子都顺利过关。牛惠霖坐在顾问席上,面无表情地冲他们轻轻颔首,孙希慌忙鞠躬回礼。

若非有这位医师出言提示,势必是另一种结局。

几个人从法庭走出来,外面阳光明媚,顿觉肩膀轻松了不少。孙希惋惜道:“真可惜老方还在山东救灾,不能亲自到庭看着那个原告的脸,好好出出气。”

“他可不像你那么孩子气。”林天晴笑了笑,忽又好奇,“哎,对了,后来你们把罗天雫怎么样了?”

姚英子道:“没怎么样,我们又不是警察,只是向法官禀明了这两桩官司背后的故事。洛恩斯祛热剂的事,农先生今天会发出一篇特稿,详解缘由。至于罗天雫如何收场,就不是我们要关心的了。”

她依旧郁郁寡欢,左边胳膊上缠起一块黑纱。姚英子说陶管家无儿无女,也没别的亲人,她坚持要以女儿身份为老人家戴孝。

“这么说,沈会董可以官复原职了?”

孙希扶了扶眼镜框,不无遗憾地摇头:“我跟冯大人聊过,他跟我说了一个官场的道理。”

“什么道理?”

“沈会董从一九〇四年筹办红会,至今十六年,积势之深无人能比。你看无论历任正印会长在哪里,只要他在上海,重心便在上海,无可移替。政府想要红会做事,不可能绕过他——你若是政府领袖,你会容忍这么一个听调不听宣的人存在吗?”

姚英子和林天晴面面相觑,怎么会有这种无耻逻辑?

“你们想想,这次咱们怎么能在短短数日里有这样的调查成果?还不是沈会董的面子大?无论是政府文员还是大报记者,无论是别院医生还是普通商人,一提起是他的事,都踊跃支持,全力配合,无一例外。这样的人望,政府怎么会不怕?”

冯煦当初正是被朝廷派来跟沈敦和夺权,他对局势看得自然最为透彻。政府铁了心要扳倒沈敦和,就算没有美国红会的调查报告,也会有别的什么由头。冯煦说,沈敦和也是看透了这一点,为了顾全大局,索性主动退让。

林天晴大为激动:“沈会董只是一心想做慈善哪,又不是想夺权,这又挡了谁的路?这么多年,他救了多少人,评一句万家生佛不算过分。前清尚且能重用,怎么政府连这样的人都不能容呢?”

“嘿嘿,别说容忍了,现在连政府是哪个主事都不知道喽。”孙希讥讽道。就在这几日,直系曹锟、吴佩孚与皖系段祺瑞在京城附近开始交战,谁来掌控中央,还是未知数。

姚英子道:“跟咱们同届的,现在还留在总医院的,还有几个人?”孙希默数了一下:“还真是没几个了,要么独立出去做诊所,要么改行。只有最笨的人才会留下来,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而这样的事,沈伯伯一口气做了十五年。”姚英子微微抬起头,望向天空。

“在这个时代做慈善的,都是一群无可救药的笨蛋。而沈会董,恐怕是其中最笨的那个。”孙希把镜框扶了扶,借以掩饰感慨。

姚英子道:“也罢,沈伯伯辛苦了这么久,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上次我们见他,脸色都差成什么样子了。哎,对了,我要去西藏路时疫医院一趟,跟他老人家通报一下官司的结果,省得他担心。”

孙希和林天晴都要赶回医院去上班,于是他们便和姚英子告别,分别走开。她略微整理了一下心情,和邢翠香一起驱车前往大世界对面的那座时疫医院。

这座医院恰好在今日开业,可惜她们扑了一个空。医院的人说,沈会董上午来参加完典礼后,忽然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在柯师太福医生的陪同下,返回寓所休息了。

于是姚英子又开到了位于白克路的退思里寓所。刚停好车,她却猛然发现,柯师太福医生倚靠在退思里寓所的大门口,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雪茄。

柯师太福医生一向以优雅乐天著称,即使在最艰苦的辛亥救伤,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可此时姚英子下车走近一看,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天哪,这还是柯师太福吗?他的眼角在抖动,两扇鼻翼也在抖动,就连嘴角也在微微颤动,以致嘴里的那根雪茄像一根风中的枯枝,无助地摇摆着。

一个人只有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才会呈现出这样的表情。而在他身后的寓所里,隐约有许多人的哭声传了出来。

周围的世界,一下子褪去了颜色。

七月二十五日,是日大雨。

著名记者农跃鳞在新闻中写道:“中国红十字会前任副会长、议长沈敦和先生出殡,享年六十有四。沪上政界、商界、实业界、慈善界、军界、医界数千人随棺送行,西人与沈氏有交谊者,亦冒雨送殡。白马素车,仪从甚壮。无分华界租界,诸医院一齐降半旗,受沈氏恩泽者,俱跪于长路两侧,焚香披麻,上海全城为之缟素。”

在浩浩****的送葬队伍之中,来自红会总医院的队伍高举着一根素白旗幡。白幡上密密麻麻,写着一九〇四年发布的《东三省红十字普济善会启事》,亦是沈敦和于红十字任内留下的第一段文字:

“慨念时艰,伤心同类。危急存亡,在于眉睫,我不之援,而谁援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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