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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九二〇年七月02(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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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派出所的停尸房,把陶管家在台子上放置好,颓然坐在旁边,双手抱住头,内心充满自责。昨天晚上陶管家送出胎毛笔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意识到对方死志已存?那分明就是托孤哇……这回去要怎么跟英子交代?

不知过了多久,方三响听到一阵脚步声过来,抬头一看,是安考生牧师。方三响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沉沉吼道:“你还来做什么?”

“我来做忏悔。”

“我不是说了吗?陶管家不需要!”

“是我要做忏悔。”安考生牧师道,“你说得对,我应该早早宽恕了陶先生,这样就不会有今天那一幕了。是我的傲慢和矜持,让二十几年前的悲剧延续到了今日。”

方三响默然不语,但没再出言赶他走。安考生走到陶管家跟前,端详死者依旧紧绷的仪容,轻轻叹道:

“来中国传教这些年,我自认洁身自好,从不仗势欺人,以诚待人,做一个好教士,才赢得当地百姓的信任。但正如你所说,这只是个错觉罢了……我不仗势,势就在我背后。官府敬我,是因为惧怕我背后的德国;百姓敬我,是因为会审公廨偏袒西人,他们不敢兴讼。甚至我自己,为什么决心要做一个好教士?不正是因为见了太多坏教士的肆意妄为吗——在一间倾斜的大屋子里,很难把水端平。在这种环境里,谈论公正确实是件滑稽的事。”

这一席话讲出来,方三响稍稍有些动容。安考生又道:

“这位陶先生,我会派人把他运去肥城安葬,跟那边的教堂沟通好,把他葬在自己的田地原址,和妻女在一起。我现在宽恕他杀害我老师的罪过,希望他也能宽恕我的无心。我相信这一切皆是出自天主慈悲的安排。”

方三响原本打算扶柩回上海,但安考生这个提议似乎更符合死者心意。他思忖再三,决定先答应下来,再去拍电报询问姚英子。

“陶先生还有什么在山东的遗愿?我可以设法帮他完成。”

“遗愿哪……”方三响深吸了一口气,没来由地想起经年未见的魏伯诗德,他一直在各地传教,两人只靠通信联络。当年在老青山下,方三响向他提出的疑问,依旧没有答案。

“我少年时生长的村子,是在日俄交战时毁的。我曾经问过魏伯诗德先生,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我们的土地,却是不相干的人在争抢?为什么遭受苦难的,却是我们?去年我在胶州救兵灾,又是日、德在争夺青岛。从义和团兴起到如今二十多年了,什么都没改变。若说遗愿,我想陶管家应该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安考生牧师微微颔首:“在很久之前的欧洲,普通人若要忏悔罪行,不能直接与上帝沟通,需要借着神父告解才能求得赦免,然后有人问了,为什么一定要通过神父呢?一个人这样问,会被神父训斥,十个人这样问,会被宗教法庭审判,当千百个人问出同样的问题时,提问本身便构成了答案。现如今在信义宗里,每一个人都可以直接向上帝祈求、祷告或忏悔,无须中保——你的问题,我不知道答案,但我想如果足够多的人产生了这个疑问,答案自然会浮现出来。”

方三响点点头。他突然想起一件悬而未决的事。

“去年那场日德之战,你似乎注意过红会的种种不端行为?”

安考生牧师道:“不错,你们红会滥发会证,被商家拿去私贩自家货物,这是极不妥当的。”

“然后呢?你是否向别人提起过?”

“当然,我收到过调查信件。”

方三响猛然抬起头:“调查信件?不是你主动举报的,而是收到了调查信件?”

“是的。是从上海寄来的一封调查信件,内容是询问我在当地是否有滥用中国红会权限之情况。我如实回报。”

“这封信是谁发给你的?内务部吗?”

安考生牧师摇头:“当然不是,寄信人是美国红十字会,负责人叫作TinaLoens。我们胶州信义宗的牧师都拥有美国红会的会籍,有义务回应这封信。”

方三响突然站起身来,招呼也没打就跑了出去,留下安考生牧师一脸茫然。

他的目标,是蓝村电报局。方三响不明白,为什么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红会要发函调查中国红会,也不知道那个名字代表什么。但他知道,这应该就是他们在胶州要找到的答案,必须立刻通知上海……

孙希捏紧车把,足下蹬得如风车一般,以极快的速度穿过整个南市,沿途至少造成了五起轻微的碰撞事故。但他不管不顾,飞快地骑到十六铺码头,车头一拐,进入保育讲习所的院子。他顾不得锁车子,手里攥着一张电报纸飞快地跑向经理室。

方三响那一封电报,是通过红会救灾专线发来的,今天一早便送到了总医院,时间已是七月四日。孙希拿到电报之后,脸色大变,一点不敢耽搁,亲自送到讲习所来。

经理室内,姚英子和邢翠香恰好都在。孙希一进门,先是犹豫了一下,又遮遮掩掩地开口道:“英子,老方那边传来一个消息,你可别太激动啊……”

邢翠香本来习惯性地要刺上一句,却发现孙希眉眼在抖,立刻乖巧地闭上了嘴。待得姚英子接过电报一读,整个人如被雷磔,一时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她的反应,吓得邢翠香顾不得痛哭,赶紧和孙希一起将她扶上床。又是嗅盐,又是灌白兰地,两人折腾了半天,姚英子才醒转过来,不由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陶管家一直贴身照顾她,两人相处时间比她与姚永庚还多,情同父女,此时猝闻噩耗,哪里接受得了?

孙希把姚英子搂在怀里,手足无措地安慰着。邢翠香擦擦眼泪,重新拿起电报,读到方三响附后的重要讯息:美国红十字会、TinaLoens。

她拿出史蒂文森记录的名单,很快找到了相同的名字。欧阳一航在美领馆的招待酒会上,与一个叫TinaLoens的女子交谈了约莫十分钟。这位TinaLoens的身份,正是美国红十字会驻华代表处的副处长。

邢翠香又翻开了工部局出版的一九一九年版《公共租界慈善组织年鉴》,在里面也找到了这个女人,但这里写的是一个中文名字,叫作罗天雫。

孙希喃喃念了几遍:“罗天雫,天雫罗,不正是TinaLoens吗?”

这个惊人发现,让姚英子暂时停止了哭泣。某种意义上,这是陶管家拿性命换来的线索,不能浪费。

现在可以确认的事实是:去年这位罗天雫通过各地教会渠道,向全国发出调查信函,征求中国红会的不当事迹。她将这些调查信函汇集成册,发给北京内务部,这才诱发了接下来的一系列调查,以及沈敦和、曹主任的离职。

而今年这两桩医疗诉讼案,也是她指使欧阳一航在幕后操控。

但他们三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为什么,或者说,她所代表的美国红十字会是为了什么?这两个组织隔着一个太平洋,八竿子都打不着哇。

“唉,真是触霉头,触霉头……”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曹主任一脸晦气地站在门口,嘴里不停絮叨。旁边是林天晴,她的怀里还抱着曹主任的小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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