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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九一三年七月二02(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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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方三响不记得本地有野生麻黄。

“昨天老大有个朋友来见他,顺便带来的。我一直高烧不退,老大就送了我几根。”

方三响无心跟他辩论医学问题:“你赶紧去找找姚医生和孙医生,让他们尽快离开这里。”樊老三说“好”,转身的时候,脖子上的小佛晃**了一下。

这小佛据说他生下来就戴着,用一根红绳子拴在脖子上,从不离身。方三响看到那红绳在眼前一**,愣神片刻,脚下突然掉转方向,朝回走去。

他想起来了,凡是得了烂喉痧的人,在腋窝、肘窝、腹股沟等处,皮疹会聚成一条条线。民间都叫作“无常绳”,学医的则称为帕氏线。刚才检查时,在刘福彪身上似乎没看到无常绳——有必要再确认一下。

方三响刚走到校务处门口,一拍脑袋,暗叫糊涂。他太专注于回忆病理,忘了刘福彪才被抬去别的地方隔离,不在这里。他正欲抬腿走,却无意中看到床榻旁的地上,掉着一张暗黄色的信纸。

刚才方三响给刘福彪检查发疹时,直接把上衣给撕开了,估计这张信纸就是那会儿从兜里掉出来的。他俯身捡起,随手搁到旁边桌上,又觉得不稳妥,万一是军事机密,还是给刘福彪带去比较好,于是又伸手拿回来。

这一伸一收,让方三响不小心瞥到了信的开头,只看到三个字。可这三个字,却像一块烙铁骤然烫到视网膜。

程德全。

程德全原来是前清的江苏巡抚,辛亥革命中,他是第一个站到革命党这边的封疆大吏。民国之后他成了江苏都督,驻守南京,一度是福字营的顶头上司。癸丑之役开始后,革命党本来要推举他当总司令,但程德全反对讨袁,索性宣布下野,跑来上海隐居。

这样一个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刘福彪写信,会是什么用意呢?

突如其来的疑惑,促使方三响多看了一眼,这一看,便把整封信看完了。内容很短,核心意思就一句话:“以君之声望,苟能择人而事,则少将与五万金不难也。”

这是一封收买劝降信,劝刘福彪投降北洋军。

方三响还没把信重新叠好,忽然背后被一支冰冷的铁管顶住。随后一个比铁管更冷的声音响起:“方医生,你一个医生,何必多管闲事?”

方三响转过身来,居然是刘福彪。他还是那一副蜡黄脸色,身上的疹子密密麻麻,但双眼精光毕现,完全不是得了“烂喉痧”的恹恹模样。

“我记得闹鼠疫那年,杜阿毛闲聊的时候提过,说你对麻黄过敏,一吃就浑身起疹子。我早该想到才对。”

刘福彪笑了笑:“方医生好记性,几年前的事都记得。”

怪不得他的大部分症状都和烂喉痧对不上,原来是口服麻黄,利用这个来误导传令官。

“但是,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去参加陈都督的军事会议?”方三响问。

“陈老大疑心病太重了,我若说得了其他病,他抬也要把我抬到炮台去亲眼看看。只有得了传染病,他才不敢召我到近前。”

方三响冷哼一声,举高手里的信转过身来:“这封劝降信和麻黄草,想必是昨天那位故友送给刘统带的吧?”刘福彪很光棍地承认道:“你猜得不错。程老做事向来周全,我对麻黄过敏一事,在南京时只跟他提过一句,没想到他都记得。这么一安排,既可以避过军事会议,也可以让陈老大不起疑心。”

他晃了晃枪口,语气既钦佩又恼怒:“只可惜他漏算了方医生你,差点露馅。你可是真轴,何必那么严谨呢?”

“因为那是错的。”

“啧,若不是那个传令官自己先放弃了,我差点掏出枪把你和那个传令官都干掉。那样一来,势必要提前起义,麻烦就多了。”

一听到“起义”二字,方三响双眸绽出厉芒,前踏一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陈都督?”

握着枪的虽然是刘福彪,他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没办法,方医生,真的没办法呀。从制造局撤围以后,陈老大就不信任我了。凡是他不信任的人,都得消失,我不想像陶成章那样。他催着我去那个吴淞炮台开会,其实是鸿门宴!我去了就一定死!”

刘福彪歇斯底里地嘟囔着,与其说是解释给方三响听,倒不如说在给自己解释。方三响怒道:“明明是你被那五万大洋说动了心,现在却把锅扣到陈都督头上!”

“五万大洋,不少了!值了!”刘福彪先是一阵亢奋,随后自嘲地一笑,“我问过人了,消渴症没的救,以后脚会慢慢烂掉,什么燕麦疗法,屁用没有。我只想要最后过几年富贵舒坦的日子,让残存下来的这些兄弟有个着落,这有什么不对?”

刘福彪似乎不想继续说,枪口一摆,杜阿毛满脸羞惭地从后面站出来,拿出麻绳把方三响捆住:“方医生,对不起啦。老大发话,我得执行啊。不过我事先可真不知道……喀喀。”

方三响没理他,对着刘福彪挺直胸膛:“你有本事把我杀了灭口,否则我一定会检举你。”刘福彪道:“方医生的脾气刚直不阿,我向来是佩服的,所以我不白费那力气。”

他正说话,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和脚步声,只见孙希和姚英子被人绑着推进来,两人面色惊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樊老三跟在后面,一脸古怪。

“你好大胆子,连红会医生都敢绑!”方三响怒不可遏,挣扎着向前冲去,却被死死按住。

刘福彪道:“我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就好,等大局底定,我自会放你们离开。”

他一挥手,杜阿毛带着几个亲兵把他们三个推搡着,带到学校伙房里,把木门咣当一声关上,还加上一条锁链。

孙希和姚英子明明只是在考察校舍,突然被关进伙房,都一脸莫名其妙。方三响讲了前因后果,叹息说:“我把你们给连累了。”

“算了,这几天我们俩也没合眼,就当休息好了。”孙希很快调整好心态,“刘福彪不是说大局底定就放我们走嘛。”

方三响却摇了摇头。刘福彪既做到了这地步,怎么会轻易放过知情人?他恐怕在等一个时机,等到北洋军和讨袁军在吴淞开战,到那时再杀死三人,便可以伪造成战场意外身亡了。

姚英子和孙希听了,俱是脸色煞白,他们对于人心险恶,见得终究少。方三响咬了咬牙:“你们不要慌。刘福彪想要获得最大利益,就一定要到关键时刻才突然反叛,在这之前他得维持一切正常的假象,我们还有时间逃走。”

姚英子沮丧道:“外面还都是刘福彪的人,怎么逃?”孙希忽然道:“哎,你们看过一部法国小说,叫《基督山恩仇录》[9]吗?开头就是男主角困在一个海岛监狱里面找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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