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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一九五〇年八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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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莫远远地停好了车,两个老头一左一右,推着姚英子的轮椅上了大桥侧面的木板步道。推着推着,姚英子忽然说道:“好,就停在这里吧。”

两人连忙停下来。姚英子坐在轮椅上,静静地向远处眺望良久,忽然开口:“你们还记得这里吗?宣统二年(一九一〇年)的六月份,咱们三个在汉弥登吃了番菜,在虹口看了电影,然后跑来这里,就在这个位置,我们三个一起看日落。”

“记得,记得。”两个人的心中,同时浮现出一个顾盼生姿的倩影。

“我那时候跟你们说,我从小就喜欢在这座桥上看日出日落,每次看到又是欢喜,又是难受。它好美,可这么美的东西,却一转眼就消逝了。如果一直能看到这样的景色,该多好啊。”

姚英子仿佛变回成那个十几岁的少女,兴奋而天真,双眸闪动着光辉。

“还记得孙希你当时说了什么吗?你说太阳永远都不会变,变的只是我们而已。人终究会变老,得病,死亡。”

孙希尴尬道:“我那时候年轻嘛,偶尔煞煞风景有什么奇怪的?老方比我还嘴笨,憋半天就来一句尽本分。”方三响呵呵一笑,懒得和他争辩。

“现在我明白了。人会死亡,可每一个人的人生不会重样。就好像这外白渡桥,虽然日出和日落每天一样,朝霞和晚霞却日日不同,每天其实都是一幅新的景致。只要看到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日出日落就好,又何必强留住永恒呢?”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姚英子微微仰起头,看向天边的鱼肚白,笑起来:“我的身体情况,是不是不好了?”方三响和孙希对视一眼,攥着扶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你们两个啊,从来瞒不住事情的。看你们那么努力地掩饰,我都着急。”姚英子轻嗔了一句,随即说道,“我们都是做医生的,对于生死不必这么畏惧。生老病死,是客观规律,何况以我的病情,能活到这么久,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不待两人有什么表示,姚英子迷醉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凉的江风里带着一丝煤灰味道:“哎,我有时候回想从前的事,总觉得很不可思议。你们说世界那么大,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就只我们三个碰在一起呢?”

“自然是因为都在红会第一医院呗。”方三响回答,“我们分分合合,总会回到这里来。”

“是呀,我还记得。咱们三个第一次在医院干的事情,就是在割症室里救了刘福山。我那条羊毛围巾,就是那会儿弄脏的。”孙希也是满眼感怀。

“说起来,我和那家医院的缘分,可比你们要早,得追溯到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年)呢。”姚英子转动脖子,指向苏州河北边,“你们看到了吗?就在那边,东百老汇路和东唐家弄的路口,那一年我在那里闯下上海滩第一次车祸。”

“知道,知道,你炫耀过很多次了。”孙希道。

“我一直没好意思跟你们说。那次车祸,我把苏松太道的电报干线给撞断了,差点耽误了中国加入红会的电报。最后还是我跑去吴淞口拿到副本抄件,才算弥补了过错。”

“等等……”孙希突然觉得不对劲,“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七月三日,那也是我和颜院长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孙希露出一脸见了鬼的表情:“那封电报,是不是大清补签《日来弗红十字会公约》的文书?”姚英子歪着头想了想:“好像是。”孙希一拍脑袋,大叫道:“那封电报,正是我七月三日从伦敦亲手拍过来的呀!”

在一旁的方三响也怔住了:“原来……原来竟是你们两个……”孙希和姚英子问他:“怎么了?”方三响道:“老青山的事,你们是知道的。”

两人面面相觑,有些困惑。孙希纳闷道:“不就是觉然和尚骗了沟窝村百姓吗?这事你不知念叨了多少遍,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我之前给你们讲的,都是前头的事,后头的事却没详细说过。”

“我们知道啊。魏伯诗德与吴尚德两人打着红会旗号,救你出来,所以你一直把红会当救命恩人。老方你真是年老多忘事。”

“不,不,其中细节我可没讲过。”方三响按住胸口,似乎按捺不住激动,“当时他们两人并没有官方身份,无法把人救出战场。魏伯诗德一直陪着我等,等到大清补签红会公约的消息及时送至牛庄营口港,我才得以生还……”

“那是几月几号的事?”孙希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他很奇怪自己之前怎么没深究过这个问题。

“公历七月四日。”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一条金黄色的丝线,它从伦敦出发,绕过大半个地球连接到上海,然后又从上海延伸至牛庄。

“原来你们……我们……”姚英子呢喃着,不知不觉伸出双臂,握住了方三响和孙希的手。这个意外的发现,令他们一时间陷入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之中。原来彼此的命运,早在相遇之前便交织在了一起。历经四十六年的风风雨雨,至此方形成一个闭环。

这时旁边的人群传来一阵喧闹,姚英子最先清醒过来:“哎呀,日出就要开始了。”两个人赶紧调整轮椅,摆成面向正东方的角度,然后一左一右站在姚英子旁边。

只见在浩渺江面的远方,一条金边悄然泛起。那条亮线先是晕染了周围的天空,然后又扩散到粼粼江面上。被染上了金黄颜色的黄浦江奔腾着,涌动着,仿佛一头辕马正牵引着万千条光的缰绳,把一轮新日从地平线上缓缓拽起来。

在那一刻,方三响和孙希同时感应到了什么,低下头去。姚英子端坐在轮椅上,优雅地望向东方的天边,安详的笑容,永远留在了她苍老而年轻的脸庞上。两个人谁都没动,仍旧握着英子的手,抬起头,看向同一个方向。

一个炽热的天体在远方一跃而起,耀眼而崭新的光芒,洒在三个人的身上,一如当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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