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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九三九年三月0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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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九三九年三月02

吐黄水病在这里存在了许多年,有鲜明的季节性。这说明,这个传染源不可能是某个特定的人。更大的可能,是与当地的生活方式、饮食习惯有关,或是某个依照一定行动模式的团体。

也许不是“伤寒玛丽”,而是“第戎乐队”?方三响脑中闪过另一个典故。

法国巴黎在十九世纪末曾暴发过一场回归热,而且是每年八月暴发,非常准时。卫生部门花了大力气才查明。原来第戎有一个知名乐队,每年去巴黎参加七月十四的巴士底日演出。他们乘坐的马车垫子里,全是携带回归热螺旋体的虱子。

听完方三响讲的这个故事,徐东敛起了笑眯眯的模样,环顾四周,语气严肃:“同志们,郭梁沟镇离甘谷驿第二兵站医院实在太近了。我们的战士在前线打鬼子,可不能因为自己人的失误送掉性命。”

甭管是“伤寒玛丽”还是“第戎乐队”,让它们接近兵站医院,都会是一场灾难。

其他几个人齐刷刷挺直了身板,神情紧绷。可这病在陕北肆虐了上百年,根除谈何容易?大家同时看向方三响,这是上海来的防疫医生,一定有些好办法。妇女主任挽起袖子大声道:“我们没受过什么教育,就会打扫卫生。方医生,你锦囊里有什么妙计,我们照办就是!”

方三响一阵苦笑。他们恐怕要失望了,疫病调查可没什么锦囊妙计,就是个辛苦活。

比如教科书上说,肉毒梭菌通过食物来传播,听起来很简单,但实际情况千变万化。也许携带者是个屠夫,污染的是同一种食材,流散到不同的买家手里;也许携带者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他在每一家污染的食物都不一样;也许同一个村里,地主买了过期的马口铁罐头吃了中毒,而穷人反而因为吃不起躲过一劫……

人是社会性生物,社会有多复杂,流行病的传播就有多复杂。必须花费大量精力去搜集线索,比对分析,才能拎出一条传播链条,斩断其根源,这没有取巧之道。

“这样吧,我们先去发病现场看看。”

方三响提议,回到现场,永远是防疫的第一准则。于是众人又去了最早出事的那个布铺后院。

这是个典型的西北小院,前厢房是铺子,后厢房住人。小院很是轩敞干净,两侧的墙上挂着几串辣椒和玉米棒子,台阶上晾晒着一些山楂干。在靠近厨房的小屋里,几条风干的暗褐色羊肉在架子上微微晃动,彼此相连,下面还搁有两瓮腌酸菜。布铺里的掌柜和伙计都染了病,此时空无一人,陈设还保持之前的样子。

院子里面落满了一层黄土,这是昨晚大风带来的,只要一天不扫就会变成这样。在陕北这不算脏,袖子一拂就得了。方三响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这里的厨房出乎意料地干净。这也能理解,政府在外头修了垃圾场和公共厕所,粪便、污水和垃圾有地方去,谁愿意弄脏家里。

在厨房里,方三响看到一堆狼藉没洗的碗碟。从上面的残迹可以判断,这户人家出事前吃的最后一顿饭是辣子羊肉、腌酸菜还有几碗油泼杂面,相当豪奢了。

老乡绅见他一直盯着碗碟,以为方三响饿了,呵呵讨好道:“要不咱们回镇公所,先吃点东西?我家里的厨子,做羊肉是一绝。”方三响摇摇头,皱着眉头走回院子,指着那几条羊肉:“这是风干的吗?”

“对,这个老板是靖边人,那边喜欢把刚杀好还滴着血的羊肉切成条,秋天挂起,西北风吹干,到打春时就能吃了。”看得出,妇女主任对这些人家都很熟。

方三响蹲下身去,打开风干架子下方的陶瓮,里面满满挤着墨绿色的腌白菜,菜叶中间还夹杂着零星的盐粒和黑乎乎的东西。

“他老婆是甘泉的,所以会往这缸腌菜里加花椒、大茴、蒜瓣和生姜,那味道是真不错。”妇女主任见方三响伸手过去,赶紧又补充,“在这儿可不兴乱拿东西啊。你想吃,我回头请你。”

方三响笑了笑,只从羊肉上割下一小条,又从瓮里挑出一片叶子,倒了点酸浆水出来,分别放入样本试管里。

“风干羊腿属于生肉,肉毒梭菌多见于被宰杀的牲畜肉中。而腌酸菜的瓮属于低氧环境,很适合肉毒梭菌这种厌氧菌繁殖。”方三响解释道,“我怀疑,吐黄水病的根源,就是这两样食物。”

“那八成是酸菜。”徐东猜测,“陕北这里比较穷,一般人家,难得吃上一顿羊肉,倒是酸菜,家家户户都腌的。春菜长出来之前,农户都靠这个下饭。”

方三响摇摇头:“不要太早下结论,要等检验了才知道。”然后把试管递给老徐,“麻烦你把这个,还有之前我在患者那里搜集的样本,一并送回延安。”

他之前已经采集了患者的血清、粪便和胃液样本,但手头没有设备,必须把样本送回防疫队去培养化验。

“这派个后生送回去不就得了?”老徐疑惑道。

“我们这次还带来了一批伤寒霍乱混合疫苗,需要在镇上打一下,有备无患。”方三响这么多年从事防疫工作,经验丰富,思虑很是周全。

老徐听明白了。疫苗属于战略物资,非他回去协调不可。于是徐东郑重其事地把样本揣到怀里,然后问:“那你呢?打算继续留在这镇上?”

“镇子看过了,我还要去郭梁沟附近的村子调查一下环境。”

周围的干部们一听,纷纷露出意外的神色。他们本以为这个上海来的医生娇生惯养,肯定会留在镇上享福,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去村里。

“时疫防治最重实地勘察。再好的理论不去现场验证,都是虚的。”方三响郑重道。

他之所以要去调查,其实还有一层非医学的考虑。第54防疫队携带的试剂数量有限,没办法做撒网式的大规模排查。方三响只能先锁定一个正确的范围,才能提高检测效率。在延安这里,什么事都得精打细算。

妇女主任豪爽地一拍胸脯:“这样好了,这附近的村子我都熟。我带你去,省得开路条了。”方三响知道这边管理很严,如果没有政府开具的路条,走不出十几里就会被拦住。有当地人陪同自然再好不过,当即应允。

于是徐东携带样本匆匆返回延安,方三响教会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输液的办法,留在镇上应对越来越多的病患。妇女主任做事雷厉风行,当即领着方三响离开郭梁沟镇,迎着呼呼的大风前往附近的村子。

在路上妇女主任自我介绍,说她叫齐慧兰,米脂人,早年在山西读过女校,算是郭梁沟本地干部里文化水平较高的。她丈夫也是个地方干部,在延长县工作,两人距离不算远,但已半年多没见过了。

“说不想我们家老头子,那是假的,可得分啥时候。前头打鬼子流血牺牲,我们在后方不赶紧多做点事,哪能光想着自家炕头呢?”

齐慧兰快人快语,健步如飞。看得出,她常年穿行于黄土高坡,腿脚锻炼得相当灵便,相比之下方三响反而显得笨拙。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齐慧兰带着方三响先后去了疫情最严重的四个村子。让方三响印象深刻的是,齐主任对这些村子都极熟悉,村里住着几户人家,家里几亩地,谁家跟谁是什么亲戚,张嘴就能讲出来。而那些村民对齐慧兰也十分热情,跟看见闺女回娘家似的。

说实话,方三响真有点不习惯。他以往去各地防疫,政府部门别说配合,不拖后腿就算不错了,事事都需要红十字会亲力亲为。而在郭梁沟镇的这几个村子里,大部分协调工作都被齐慧兰安排妥当,老百姓服从安排,方三响可以把精力完全集中在疫病调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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