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二〇年七月(第4页)
方三响做完水井登记之后,决定还是直截了当。他明言陶管家也是这次红会救援队的成员,希望安考生牧师能撤诉。老牧师闻言面色一变,气得手腕都在颤抖:“你这是在要求我包庇一个杀人犯?”
方三响无可辩解,只得硬着头皮说:“不是包庇,而是宽恕。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红会的事情奔走,未尝不是在赎罪。天主是慈悲的,难道不该给他一个机会吗?我不要求判处无罪,但希望至少不要判死刑。”
安考生牧师突然打断他道:“你是哪里人?今年贵庚?”方三响怔了怔,回答说:“虚岁二十九,生在关东。”安考生牧师摇摇头道:“闹义和团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恐怕不知道那些恶魔有多么残暴与愚昧。他们到处杀教民、拆教堂、拔电报杆、扒铁路,砸毁一切与外国有关的东西。所到之处,多少我的同僚殉教而死,这是轻飘飘一句赎罪就能揭过的吗?”
安考生牧师久居中国,中文十分流畅,这一段话讲下来,连他自己都瑟瑟发抖,仿佛还残留在那场梦魇里。
方三响对那场引发了庚子国变的混乱也略有耳闻,同学间时常聊起,都觉得那些暴民行事不可理喻。他只得说道:“您说的这些,都是义和拳的集体行为。你知道,一个人在疯狂的群体中,很难保持理智。”
“但他杀死了我的老师,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安考生淡蓝色的眼眸盯着他,“如果魏伯诗德先生当时在山东,也会被拳民杀死,换作是你,你会原谅凶手吗?杀人偿命,这不是你们中国人最爱说的话吗?”
这一句反问,让方三响一下子噎住了。安考生愤愤地指责道:
“你们中国红会之前乱授会籍、滥用特权不说,现在居然连杀人凶手都可以成为会员,获得庇护。我有理由怀疑,你们的管理仍未有任何改善!”
方三响早年从魏伯诗德那里学到不少《圣经》小故事,果断换了一个角度来说服:
“我记得《马太福音》里彼得问耶稣,如果他的弟兄得罪了他,他该宽恕他的弟兄几次?七次可以吗?耶稣回答说,不是七次,而是七十个七次。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难道这不是神讲给我们的道理吗?”
“是的,你讲得没错。但前提是,彼得的弟兄要七次回转说‘我懊悔了’,才有了饶恕。如果一个凶手连罪过都不认,又谈得上什么谅解?”
方三响闻言眼睛一亮:“是的,他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过。”安考生牧师本来一肚子怒火喷发,却骤然被这句话拦住了:“什么?”方三响赶紧追道:“我在派出所的监牢里见过他了,他对自己二十多年前杀害牧师的行为供认不讳——这是不是值得宽恕了呢?”
安考生牧师没料到,自己的话会被对方拿来将军。他沉默良久:“过几天会审公廨就会派人来教堂这里审讯,倘若他公开承认自己的罪过,留在我这里虔心忏悔,我可以考虑向法官求情,免去他的死刑。”
方三响知道安考生牧师的小心思。一个杀人犯在教堂内蒙受感召,悔悟皈信,这对于传教是极好的示范。不过这是唯一能救下陶管家的办法,他也只好点头应允,匆匆离去。
他从教堂离开之后,又连夜返回派出所,对陶管家讲出了安考生的条件,急切道:“我知道您心中委屈,不过眼下先逃过明天的死刑再说。后头的事,我和英子、孙希再设法周旋。”
陶管家盯着他,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我知道了,明日受审,我自会把所有的事都坦白说出,不藏着掖着。”方三响这才如释重负,只要他不硬顶,以后总有办法救出去。
“您手里……就这一条人命吧?”方三响忽然谨慎地问道。陶管家在山东的经历实在复杂,做过拳民,当过响马,万一再跳出一桩案子,处理起来可更棘手了。
陶管家听他这一问,不由得哈哈大笑:“十七年前,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嗯?”
陶管家伸出两个指头,方三响会意,从派出所那边讨来一支香烟,给他隔着栅栏点上。陶管家吞吐了几口,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本名叫陶有威,拜在邢台的景廷宾门下学梅花拳。义和拳闹起来的时候,我跟一伙子师兄弟一直在直隶、山东游**,京城也去过。庚子国变之后,朝廷开始剿杀拳民,还让地方摊派庚子赔款。我师父气不过,扯竿子起义,聚了十几万人。可惜呀,拳脚再好,也不及火枪犀利。袁世凯的北洋军打过来,还有一群洋兵洋将助阵,打得我们大败亏输,师父也被凌迟处死。
“我们几个师兄弟逃回山东之后,无处容身,索性落草做了响马。这人一做了贼呀,是非之心就淡了,开始还自称是梁山好汉,要替天行道,慢慢地,什么坏事都做得不含糊了。我多少还记得师父的教诲,学梅花拳是为了锄强扶弱,不得滥杀无辜。我那几位师兄弟……嗐,不提也罢。
“有一次,有一个叫姚永庚的烟草商人路过临沂附近,我们把他给绑到山里了。师兄弟商量说这是上海来的,留不得,索性敲一笔银子然后撕票。我在给他送饭时,无意中看到他身上带着一根胎毛笔,上面写着‘英子’二字。我一问,原来这是用他女儿的胎毛做的,还是亡妻亲手做成。我也是有过女儿的人,不知为什么,动了恻隐之心,说:‘你若有遗言或遗物,我可以帮你送去。’姚永庚便托我把笔送到临沂的商号。
“我想送一根胎毛笔,应该没什么打紧。没承想,姚永庚在那根毛笔上,拿石头偷偷划出电报码。我们做响马的,哪里晓得这些道道儿。结果信一到临沂商铺,官府立刻派出大兵围剿,噼里啪啦把我们一锅端了。我们几个师兄弟一个一个上了铡刀,轮到我的时候,姚永庚忽然问了我这个问题:‘你手里有别的人命吗?’我说没有。他便向官府求情,把我保了下来,带回上海。到了上海,他牵出一个小姑娘,说:‘陶有威,你因为我女儿救了我一命,我也因为她救了你一命,你们二人该是有缘。’从此我便一直陪着小姐……”
陶管家讲完,从衣服里掏出那一管胎毛笔,递给方三响:“老爷说,这管笔救过他的命,是个有福缘的物件,可以逢凶化吉。可小姐不愿意带,我只好替她带上,随时跟紧。你看,淮北那次我没跟去,她一个人遇到多大麻烦;辛亥在武昌我跟着,她就有惊无险。灵验得很!”
“那您拿给我干吗?”
“这东西不能带上公堂,受不得威严肃杀之气,你先帮我保管着。”陶管家把笔放到他手掌里,忽然又幽幽地叹了一声,“老爷说,等小姐出嫁了,这胎毛笔就放到夫家保管。也不知何时能交出去……”
方三响知道他对这件事最有怨念,收了笔不敢多留,宽慰了几句便离开了。回到旅店之后,他又忙着把今天的调研结果总结出来,一忙就是半宿,忙完以后反而睡不着了。他拿起那管胎毛笔,在一盏油灯下看。
那几根胎毛泛黄稀疏,其实是没法用来书写的,只是个纪念。竹笔杆上除了姚永庚刻上的电报码之外,还有“英子”二字,刻得铁划银钩,大概是请了位书法大师题写。
想着英子原来黄毛丫头的模样,方三响不由得面带微笑,不知不觉脑袋耷拉下去……他突然觉得不对劲,猛一睁眼,发现那胎毛笔竟被油灯点燃了。这一下方三响惊得浑身冰凉,赶紧挪开拍打,笔杆“啪嗒”一声,连同旁边的红十字袖标一起掉在地上。
方三响情急之下,拿起茶杯泼过去,火倒是熄了,可惜胎毛须子已所剩无几。
方三响懊恼无极,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这才俯身下去,把那根秃笔和烧焦一角的红会袖标一并捡起来。不知是不是那一记耳光让意识变得敏锐,一句话莫名浮现在脑海里。
“你们中国红会之前乱授会籍、滥用特权不说,现在居然连杀人凶手都可以成为会员,获得庇护。我有理由怀疑,你们的管理仍未有任何改善!”
这是今天安考生牧师痛斥红会的话,这时回想起来,方三响却觉出一丝古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