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二〇年七月(第3页)
这家诊所在一年前接过一个病人,两侧犬齿需要镶牙,用的正是牙床深埋法。因为很少有人镶两侧犬齿,所以医生印象颇为深刻。严之榭要到了这个病人的档案,发现是一个私家包探,名字叫欧阳一航,家住五马路。
邢翠香记下地址,拔腿要走。严之榭却把她叫住:“这个欧阳一航我有点印象,他和租界里的洋人圈子交往甚密,专门替他们跑腿的,你千万小心。”邢翠香颇为吃惊:“哎呀呀,难道要搞倒沈会董的,竟是洋人不成?”严之榭道:“我不知道,但我建议你若想继续挖,找一个私家包探比较稳妥,你一个小姑娘去太危险了。”
邢翠香道:“那找谁好呢?”严之榭微微一笑:“我倒是认识一位,说起来,那人跟老方还颇有些渊源。”
方三响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刚刚被提起,他心急火燎地冲进蓝村的派出所,却被两个长警拦住。
蓝村这个地方太小,即墨警察局只在这里设了一个分驻所——今年改成了日本式的叫法,叫作蓝村派出所。那两个长警一听他是为陶管家来的,脸色变得十分古怪,连忙把方三响带进办公室。所长一脸苦笑,向他道出原委。
下午时分,陶管家来到蓝村派出所打听消息。可巧一个叫安考生的牧师,也来派出所办事。德国人占领青岛小二十年,整个胶东地区遍布信义宗的教堂。这位安考生就是本地教堂的牧师,本是为一桩盗窃案而来。他与陶管家一错眼,突然大惊,拽住陶管家衣袖,尖叫说快把这个杀人犯抓起来。
陶管家一脸莫名其妙,说:“我刚从上海抵达不到一天,怎么就成杀人犯了?”他向警察亮出证件,警察也觉得荒唐,正要劝解,不料安考生牧师却说出一番陈年旧事来。
二十一年之前,也就是前清光绪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年)。当时安考生还是个小教士,跟随一位老牧师在肥城一带传教,还在湖屯镇立起一座教堂。其时整个山东境内义和团蜂起,四处攻击教堂和教民,所以安考生和老牧师尽量深居简出。
当年的大年夜,教堂突然遭到了一伙拳民的围攻。他们举起火把,挥舞着砍刀与长矛冲入教堂,洗劫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残酷地杀死了试图阻拦的老牧师。安考生藏在圣柜下面,侥幸生还。借着火光,他牢牢记住了其中一个人的狰狞面孔。
次日天亮后,拳民们离开。安考生本来要去报官,但等待他的,却是信义宗青岛分会的一封警告电报。电报上说:“大清朝廷刚刚颁下诏书支持义和团,山东境内的教职人员与教民将面临极大的危险。”安考生别无他法,只好仓皇逃回青岛。一直到《辛丑条约》签订之后,他才在德国军队的保护下,重新开始在山东传教。
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里,安考生兢兢业业传教牧民,但那一夜可怖的一幕却牢牢铸在了心中。今天下午,他突然惊骇地发现,昔日那噩梦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个人的面孔虽已苍老,但眉眼间的狠戾却与当年毫无二致。
方三响听完所长的介绍,一时震惊到无语。他没想到陶管家在做响马之前,还参加过义和团。不过转念一想,横扫山东的大响马们,可不就是被打散的义和团拳民吗?
“只凭那个牧师一句话,怎么能定真伪?”方三响试图辩解。所长无奈道:“真的假的,可不是我能定的。涉及洋人的案子,尤其是教案,得交给青岛会审公廨去裁定。”
“蓝村不是中国领土吗?又不是租界,为什么要找会审公廨?”方三响有些愤怒。
所长知道他是红会带队医师,所以耐着性子做了解释。租界虽然只在青岛一地,但胶济铁路附近十五公里内,都算德国的势力范围,涉洋案子须由青岛会审公廨来审。
“可这件案子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发生在前朝,还有效吗?”
所长双手一摊:“教案没有追溯时限,只要人家提出来了,甭管过去多久都得追查。”方三响愣了愣:“那得判多少年?”
“只怕是顶格死刑。”
一听这话,方三响心脏骤然抽搐,忍不住紧抓所长的胳膊:“这……这……”所长苦笑着压低声音:“方医生,你别为难我啦。别看现在青岛换了日本人管,德国人还是比咱们老百姓金贵。”
言下之意,这会审公廨审理,一定是偏向安考生牧师的。方三响捏紧拳头,花了好大力气才抑住了冲动。他暂退一步,申请先去探监,所长自然无有不准。
陶管家在监牢里倒是淡定得很,一见方三响来,便轻轻叹道:“小姐让我来帮你,我倒自个儿先进来了,实在是惭愧,惭愧。”
“陶管家放心,我会想办法把你捞出来。”
“不要管我了,再有几天就开庭了,你还有正事要做。”
“怎么能不管!”方三响大声道,“英子派你来帮我,若出了什么事,我回去怎么跟她交代?”
陶管家缓缓抬起头,看向气窗跃动的灰尘:“龙华寺的师傅们总说,既造业因,便得业果,该来的迟早会来。小姐当初让我回山东,我就有一种预感:叶落终要归根。没想到居然应在这件事上。这就是命,谁也怪不得。”
他语气轻松,方三响却听得心头一沉。难道说……安考生牧师的指控竟是真的?
陶管家看穿他的心理,微微一笑:“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当年在肥城湖屯镇的那一宗教案,就是我做的。”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苍凉:“几十年了,我躲累了,也藏够了,这次就当是一个了断吧。”
然后陶管家便不肯说话了,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无可奈何的方三响离开蓝村派出所,先去电报局给姚英子拍了一封急电,然后径直前往位于蓝村西郊的尖顶教堂——陶管家已经承认了那一桩案子,如果不做任何抗辩,必然是个死刑结局。而今,只有说服安考生牧师撤回指控,才能救下陶管家的性命。
这座教堂只有一个造型朴素的尖顶,不似天主堂那么富丽堂皇。安考生牧师正在主持晚祈,方三响安静地坐在后排椅子上,待仪式结束,才走上前自称是红会领队医生,前来蓝村为旱灾防疫做调查。
牧师态度很热情,说自己也是红会会员。方三响颇为吃惊,他之前查阅过当地会员名录,并没有安考生这个名字。安考生笑着解释说,青岛易手之后,德国教会备受日本人排挤,索性把教产和人员统一移交给美国信义宗。而美国信义宗与美国红会关系匪浅,这些牧师便同时具备了会籍,平时也会参与当地救灾。
方三响与魏伯诗德一直保持通信,对教士熟稔得很,几句话聊下来,迅速取得了安考生的信任。
方三响说希望调查一下教堂的水井,安考生牧师便陪他绕到教堂后头。那里有一口深水井,井口没有辘轳,装着一台汉斯牌抽水机。牧师一启动开关,抽水机便嘟嘟地抽上来整整一桶清澈的甜水。
安考生牧师得意地说,因为这口甜水井,十里八乡的乡人都会时常过来,听半天布道就能换两桶水回去。方三响掏出工具,现场简单地做了一下化验,水质确实不错。只可惜胶州其他地方不具备打深井的能力,也没有抽水机与电力配合,否则完全可以熬过这场旱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