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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九四二年三月02(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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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还可以看到许多人影如行尸走肉一样在破烂棚户之间徜徉,恍如鬼村。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曹主任颤抖着双手合十,川岛真理子走到他身旁,仰头打量着电线杆上的死者:“曹主任,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看这个?”

川岛真理子轻轻摇了一下头:“我叫你过来,可不是为这个。”曹主任抬起头,感觉川岛真理子在笑,可那个笑容让自己从头顶凉到尾椎骨。

十五天前,纯庐爆炸案震惊了整个上海。无论是日本宪兵队还是76号特工总部,都拼命想找到张竹君和姚英子,但一无所获。与此同时,负责普陀地方治安的竹田部队,却突然有了大动作。

他们在草鞋浜附近,意外发现了治安队副队长杜阿毛的尸体——当然,对外公告没提是被日军误杀。竹田厚司判定有潜在的恐怖分子隐藏在药水弄里,下令进行封锁作战。

于是日军以槟榔路、小沙渡路、苏州河、樱华里为四边,将药水弄周围牢牢封锁起来,关闭一切出入通道,严禁任何人出入。

自从日本人占领上海以来,这样的突发式封锁时有发生。但药水弄和别处不同,这里的贫民都是打一天工,换一天粮食,并没有任何物资储备。一旦被封锁,他们很快便陷入了饥馑的绝境。

这是一种极其荒唐的饥荒,他们距离有食物的地方咫尺之遥,却无能为力。有人试图趁夜游过苏州河,被哨兵用冷枪打死在水中;有人想趁夜钻过铁丝网,结果被生生拖拽出去,浑身被刮成一个血葫芦。曹主任眼前这个不幸的家伙,就是因为在家里实在太饿了,不得不冒险跑出来找吃的,结果被日本人发现后,绑在电线杆上活活刺死。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半个月。药水弄里如今是怎么一番景象,曹主任根本无法想象。他也不明白,川岛真理子把他叫过来,到底是什么用意。

川岛真理子悠然道:“本来呢,我一直在忙爆炸案的事,封锁药水弄和我没关系。但我前两天无意中发现,这两件事有一个重合点,就是杜阿毛。”

曹主任还是不明白,可一直不讲话也不好,他赶紧应和道:“杜阿毛啊,我听说过这个人。在闸北跑旱码头的白相人[35],来医院看过几次病,是个老油条。”

“庆典当天,杜阿毛负责在外围维持治安。可下午爆炸案发生之后,他却突然擅离职守,带着一个叫樊老三的人离开了,有人在草鞋浜附近目击到他的踪迹。又过了几个小时,他就从药水弄跑出来,被人打死,而樊老三也神秘失踪。”

川岛真理子讲到这里,看了眼曹主任的反应,继续道:“我询问了几个他的手下,发现在爆炸案前几天,他在码头遇到过一个叫方三响的人,两人相谈甚欢,他甚至亲自把方三响送走。”

“哦……啊?三响,他……他回上海了?”曹主任一惊。川岛真理子眯起眼睛:“岂止,就在纯庐爆炸案的前几天,方三响还和姚英子一起出现在小沙渡路上呢,距离药水弄不算远。”

川岛真理子知道他在撇清自己,抿嘴一笑,继续说道:“更有意思的,是杜阿毛的验尸报告。他死于枪击,但在枪击之前,他的后背被人捅了一刀,造成了大量失血。据法医说,这个刀口,是三号手术刀造成的。”

她紧盯住曹主任,让他连躲闪回避的机会都没有:“你说药水弄那个穷地方,连一家药店都没有,怎么会有一把外科手术专用的刀具?这个伤口,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又是谁弄的?”

直到这时,曹主任的表情终于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川岛真理子突然喝道:“孙希是不是就藏在药水弄里?”

曹主任勉强笑道:“您刚才说的那些线索,是不是有点牵强……”

“若放在法庭上,确实有点牵强;但对特高课来说,不需要讲道理,只要怀疑就行了。”川岛真理子舔了舔嘴唇,把手放在了曹主任的肩膀上,“我真的很羡慕他们三个之间的感情,亲密无间,全无猜疑。所以我才会笃信,方三响和姚英子出现在这里,必然和孙希有关系。”

曹主任哑口无言。

“竹田厚司那个笨蛋,这些天他的部队在药水弄里四处搜捕,人抓了一堆,却不知自己在找什么。上海市已经提出强烈的抗议,如果没有新的进展,今天就要被迫解封。所以我必须在那之前,在药水弄里找到我想要的。曹主任,你会帮我伐?”

川岛真理子戏谑地加了个生硬尾音。曹主任想配合着笑一笑,可咧开的嘴比哭还难看:“川岛小姐您两年前不就问过了吗?我真的不晓得啊。那几个促狭鬼背地里都叫我屎窟曹,就算有什么事,也不会找我的呀……”

川岛真理子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需要讲道理,只要有怀疑就行了。我现在怀疑,他们三个现在都在药水弄里,而且曹主任你一直是知道的。所以现在请你在前面领路,带我去药水弄去找他们的藏身之处,否则我只好把你和你儿子曹有善都送去宪兵队。”

一听自己儿子的名字,曹主任顿时没了办法。他发现之前那些蒙混手段,就像一层覆在伤口上的纱布,当对方认真起来时,一撕便破,全无反抗的余地。

川岛真理子注视着他一点点蜷缩下去,忽又浮现出一副温柔神情:“我对孙希的感情,你也是知道的。你带我去,我可以保证他不会死。你不是害他,是救他,也是救你自己,救这家医院。”

曹渡绝望地透过铁丝网,看向药水弄的内部,心乱如麻。川岛真理子脸色逐渐冷下来:“我弄丢的玩具,今天必须找到。要么你带着孙希从这里离开,要么你们谁也不要离开了。”

他视线延伸到最北方的遥远尽头,是药水弄毗邻苏州河南岸的一片河滩。这附近是大大小小几十个石灰窑和砖窑,还有十来个极小的码头。上海的日常建筑需求,都是通过这里的小趸船沿苏州河外运,是很多药水弄的居民赖以生存的产业。

因为日本人突如其来的封锁,此时所有的小趸船都停泊在码头附近,动弹不得。它们的露天船舱里早就盛满了石灰或砖块,用苫布盖起来,在河上密密麻麻地簇拥着,如同一片翻起白肚皮的鱼。

在码头附近的一处废弃石灰窑里,方三响探出头来。他的脸色枯槁,皮肤干瘪,整个人瘦了两圈不止。

十五天之前,杜阿毛的意外死亡引发了日军的封锁。虽然日本人不知道药水弄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没头苍蝇似的抓了一些无关的人,但这一批已经包装好的磺胺同样也运不出去。方三响当机立断,把磺胺转移到了苏州河上的一条小趸船上,上面用大量石灰盖住。

他们为了避免危险,人也从孙希的诊所离开,转移到了趸船附近的一处废窑里。这样的废窑在附近非常多,有如兔子洞,没有几百人篦子一样梳过去,根本发现不了。

可惜的是,药水弄的饥荒,同样波及了他们。孙希拿出诊所里储存的一点点粮食,分给姚英子和张竹君,但又被她们分给了附近的小孩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只能靠仓库底缝里抠出的发霉麸皮维生。

让方三响他们惊讶的是,即使在如此绝望的环境下,药水弄的居民们没有一个人出卖他们,反而暗中遮掩,让他们避过数次险情。这些人与其说是感于抗日大义,倒不如说是对孙医生的信赖。

封锁的时间一长,姚英子和张竹君最先撑不住,孙希和陈叔信的身体也吃不消。每天只能靠体能最好的方三响跑出来,去河滩上搜集牛舌草。这种野草有轻微的毒素,但总比没吃的强。

他搜集了一阵,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棚屋之间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很响亮,绝对不是饿到发疯的本地居民。方三响警惕地爬上一处高坡,伏在野草之间,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药水弄的区域,包括孙希隐居的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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