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九四〇年六月02(第4页)
不过……这个女人的要求会是这么简单吗?
果然,真理子继续道:“这台手术由濑尾教授提出课题,你作为‘先相先’,与他共同完成。所有的费用由同仁会来提供,地点和病人由红会第一医院提供。”孙希手里的红酒杯一晃,心中暗自叹息,该来的,到底来了。
所谓“先相先”,本是个日本围棋的术语,意思是三番棋的第一、三局执黑,表示自己实力不济,需要对方让出一点优势。在手术界,这个词意味着自己作为晚辈,请求前辈在一旁进行指导。
对孙希个人来说,这其实并非坏事。因为“先相先”在医界的另外一层含义,即是师生之谊。只要这台手术成功,他便能以濑尾教授的弟子自居。日本医界的学阀作风甚重,获得这个师承认可,才有发展的机会。
川岛真理子的用意,再清楚不过:她打算让孙希加入同仁会,从此以濑尾教授高徒的身份为皇军效力。
你不是要红会第一医院的独立吗?代价就是你这个人的自由。
川岛真理子的手段,委实可怕。孙希能看清每一步,却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从日军伤兵到亲王合影,从捐款邀请到合作手术,她精心编织出来的蜘蛛网,只要一次踏入,就别想挣脱,只会越陷越深。
她双手优雅地垫住下巴,欣赏着对面这张俊朗的面孔左右为难。孙希迟疑再三,自暴自弃地端起红酒杯子:
“我……我接受合作手术的事。”
“真的吗?”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孙希把杯子里的**一饮而尽,全身神经准备迎接一次深度的麻痹。不料川岛“砰”地把酒杯放下,突然有些失态:“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你付出那么多好意,你却总是一脸不情愿?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怎么像是我在逼你一样。”
“我这不是答应你了吗?”
“你这是谈公事的态度!不是谈感情的态度!”
孙希失笑:“我说川岛小姐,你这种也不叫谈感情吧?你这是抢。”
“抢有什么不对?我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不抢的话,怎么得到呢?”川岛真理子似乎也有了醉意,语气不再矜持,开始变得放肆。
“强扭的瓜不甜,按着头喝的酒不香啊。”孙希又干了一杯,呛得直咳嗽。
川岛真理子冷笑一声,转动着酒杯,看着酒杯里的鲜红**,喃喃道:“不甜的瓜,也比没有瓜好。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在游廓里,别说瓜了,连饭都吃不上,每天都很饿很饿……有一次,客人给花魁送了一盒京都羊羹,搁在桌子上,被我看到了。我实在太饿了,就趁着花魁回屋换衣服的时间,撕开盒子,一口把羊羹全吞下去了。老鸨把我吊起来打个半死,可我一点也不后悔,她打我的时候,我还在嚼。那个羊羹太甜了,太好吃了,就算吃完被打死,我也值了。”
她讲着小时候的事情,肩膀微微抖动着,可见那次毒打带来的心理阴影有多深。孙希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有几分可怜。
“从那以后我就学会了,看到什么食物,一定要第一时间抢到手,一定要马上塞到嘴里,否则就没了。不这样,我根本活不到虎爷爷收养我,活不到认识你,活不到川岛小姐教导我。”川岛真理子晃着酒杯,醉眼射出光芒,“所以我这么做,难道有错吗?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紧抓在手里,你说说看,哪里不对?”
孙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我明白了,我啊,就是那盒羊羹。羊羹到底是不是羊肉做的,你是不关心的,也是不懂的,你只要能吃到它就行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也不管什么对错。”
川岛真理子哈哈笑起来:“孙君你真可笑,羊羹可不是羊肉做的,是红豆沙啊。它只是盒点心而已。”
“羊羹没有思想,没有立场,但人有。”孙希醉眼蒙眬,讲话也变得凶狠直白起来,“你看中的东西,也不管是谁的,就靠暴力硬抢回来,还嚷嚷着抢不回来,你就会饿死。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哎,对了,你们国家,不是一直就这么宣传的吗?从人到国家,都这么任性,这么虚伪!”
川岛真理子大怒:“我虚伪?如果不是我周旋,就凭孙君你这种反日思想,已经被当成抗日分子逮捕十几次了。”
“我又没求你保护我。你现在去联系宪兵队,把我抓走啊。”
“你以为我不敢?!”
“我赌你不敢。”
川岛真理子突然笑了:“你对我这么有信心,这么说,你还是能明白我对你的感情的。”
“是,我明白得很。你一点也不花痴,你只是个小孩子,想要把在商店橱窗里看到的玩具弄到手。得不到,你就捡石头去砸橱窗……”
“孙君你这么说,可真是太伤人了。”
“那我问你,你现在愿意舍弃一切,跟我走吗?愿意跟我一起对抗你的祖国吗?”
川岛真理子愣怔了一下,气恼道:“这根本就是个伪问题,难道我跟你走了,你就会忘掉其他女人,只对我好吗?”
“喂喂,我先问的,你敢吗?”
“你能吗?”
“你不敢!”
“你不能!”
讲到后来,质问变成了呓语。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赌气一样喝得酩酊大醉。川岛真理子很快醉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孙希凭着最后的理智,晃晃悠悠朝外走,结果一头栽倒在进门的玄关处。
等到第二天他醒来,已经躺在自己寓所的**了。桌子上摆着蜂蜜水和罗宋汤。蜂蜜里的果糖能分解酒精,西红柿里的果酸可以缓解胃伤,显然是翠香安排的。这么说司机把他送回来的时候,她就在这里,知道他是从川岛的别墅回来的。
令孙希惴惴不安的是,他再去找翠香,翠香却表现得完全不关心这件事,连问都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