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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九三八年七月02(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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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姚英子丝毫不敢休息,颜院长把这些孩子托付给她,万一有什么闪失,岂不是辜负他的信任?她还背负着“汉奸”的争议,更不能有任何疏失。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孩子们本身的安全。那个失足落水的小女孩,让姚英子痛彻心扉,至今仍未缓解,她不允许再失去更多。

好不容易把孩子们都安顿好,姚英子觉得整个人困累至极。她正打算小寐一阵,耳边忽又传来嗡嗡的声音,整个人一个激灵——这里临近江边,蚊子奇多,会咬得小孩子们睡不安稳,万一惹来疟疾就更麻烦了。她只好用井水洗了把脸,强撑着在私塾里走来走去,用蒲扇驱赶蚊虫。

到了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听到,窗外传来隐约的哭声。姚英子皱皱眉头,走过门去,见到宋佳人蹲靠在窗下,正嘤嘤地哭着,脚边的野草足有一尺高。

姚英子恍惚看到初到蚌埠时的宋雅,于是坐到她旁边,柔声宽慰道:“佳人,你辛苦了,是不是后悔跟我出来啦?”

“我不是后悔,我是心里有些难受……”宋佳人擦擦眼泪,把头靠在主任肩上,嗫嚅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姚英子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睛,脊背靠住墙壁:“对中国大部分人,这样的日子才是常态啊。还记得二十八年之前,我和你娘都还是总医院的学员,还没现在的你大呢。红会组织去淮北救灾,那是我们第一次外出,所有人抵达蚌埠时,都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坏了。”

“比现在还惨?”宋佳人好奇地问。

姚英子笑起来:“跟那些灾民的生活状况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你娘直接吓得连吐带哭,差点逃回上海去。”她顿了顿,似乎在缅怀过去的时光,“可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上海只是个特例,中国绝大部分老百姓,都在过这样的日子,这才是真正的中国。我们可以害怕,可以胆怯,却不可以不去理解,不去同情,不去努力改变这一切。”

“所以您才会去办保育讲习所、办卫生示范区对吗?”

“等到了我的年纪,你就会明白了。既然走上学医这条路,便天生会生出这种责任感,峨利生教授、沈敦和会长,还有颜院长,他们都是这样主张的,也是这样做的。现在轮到我们了,以后也会轮到你们。”

宋佳人还想再问,可她抬起头,听到的却是粗重的呼噜声。原来姚主任说着说着,竟累得睡着了……

到了次日一早,姚英子早早醒过来,觉得腹部像是揣了一块石头,隐隐作痛。过去几天里,她根本没怎么认真吃过热乎东西。但姚英子惦记着孩子们,勉强爬起来,先去给他们做检查。

烂喉痧这种病没有什么特效药,唯一的办法是把病人隔离静养,等疹子自行退去。但这里有一个前提,病人要充分摄取营养。红会第一医院有专门的摄生食谱,里面包括了牛乳、水果、面包,以及适当的蛋与肉。

可惜如今姚英子手里除了清水和少量安替比林,什么东西都没有。兵站军官倒是提供了一点糙米,可孩子们总不能一直喝淡粥。

她无奈,只好前往网市镇上寻求援助,东家讨点盐巴,西家求些酱菜,好多店家甚至把她当成女乞丐撵出门去。幸亏网市镇上有一座万佛古寺,住持是个老和尚,慷慨地送了姚英子两担寺里种的蔬菜,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姚英子把蔬菜挑回去,正赶上方钟英从附近的林塘里抓回一只野鸭,赶紧熬了一锅蔬菜鸭汤,给病情最严重的几个孩子喝了下去。

到了次日早上,又一个变故出现了。一直跟着他们忙前忙后的方钟英居然也病倒了,同样是烂喉痧的症状,浑身滚烫。

更麻烦的是,姚英子在给他做检查的时候发现,这孩子的两颊颇有些浮肿。她不由得心中一惊,急忙让宋佳人取了方钟英的尿样去检查。

他的尿液颜色稍深,煮沸后再加入一点醋和盐,能看到有不甚明显的沉淀,这说明尿里含有一定程度的蛋白质。

“糟糕,这是肾炎。”姚英子立刻有了判断。这是快速验证肾炎的一个土办法,不够准确,但胜在操作简单,不用专业设备就能筛查。

方钟英躺在石板上,迷迷糊糊地还要挣扎着起来,被宋佳人死死按住。姚英子给他喂了一点安替比林,但她知道这只能降温,却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儿童猩红热会有一系列并发症,而肾炎是其中最棘手的一种。

眼下最紧迫的,是尽快给他消肿才成,不然发展成尿毒症,她可没脸面对方三响和林天晴。

姚英子在吴淞示范区为了开展工作,曾向项松茂请教过很多中药知识。她如今努力回想,茯苓皮可以消肿,玉米须可以降低尿蛋白。这些药材不算罕见,她记得上次去网市镇,看到有两家中药铺子,决定再去一趟。

她给其他两人交代之后,匆匆朝镇上走去。从私塾到镇子的大道,要绕着一条河湾盘转好几圈。姚英子心急如焚,打算索性取直从浅河滩上蹚过去。

可就在她准备跨过河边滩涂时,忽然发现身后有人跟踪。她急忙回头,可迎面一个布口袋罩下来,四周登时一片黑暗。姚英子感觉自己被人抓住双臂,周围传来一阵粗豪的笑声。

姚英子如何不知道,自己这是被绑架了。如今战乱频仍,各地治安明显变差,尤其是这一带水路纵横,这伙人八成是四处流窜的水蜢子。

她一边挣扎一边高喊,说自己是红会医生,带着孩子们逃难而来,身上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对方听得不耐烦,用破布直接塞住她的嘴,将她拽上了一条船。小船晃晃悠悠开了许久,然后姚英子感觉自己被推到另外一条更大的船上,周围很是嘈杂,似乎有很多人。

“老三,你这又绑了个什么回来?”一个粗豪的声音喊道。

“嘿,搂草打兔子,路上捡的,给大哥做见面礼。”

“这送礼还有半路上临时抓的啊?该说你有心,还是没心呢?”

“有心,当然是有心。江水汛期快到了嘛,到时候船家歇了,怕大哥无聊,弄一个在**解闷也好。”周围响起一阵猥琐的笑声。那个大哥也笑了一阵,又开口道:

“今年这水啊,估计会不小。兄弟们当心点。俗话说,洪使者,水管家,一起请去龙王家。龙王留客走不得,宴上水席喂鱼虾。”

本来瑟瑟发抖的姚英子,听到这一句,突然怔住了。这声音,这腔调,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浮现在心中。

这时一个人把口袋从她头上摘下,起手就是一耳光:“老实点,让大哥看看俊不俊!”顺手把破布也从她嘴里拽了下来。

“汤把总,是汤把总吗?”姚英子声嘶力竭地喊道。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她看到人群正中有一个秃顶老胖子,正一脸诧异:“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当过把总?”

“我是红会的姚英子啊,二十多年前在蚌埠集,还记得吗?”

那是二十八年之前的事了。当时姚英子要去淮河北岸救人,负责护送的正是汤把总。结果他们半路为了救怀孕的翠香,被水蜢子们围住。汤把总临阵脱逃,与姚英子就此失散。

事后姚英子返回蚌埠集,并没见到汤把总,以为他被水蜢子们杀了,还给衙门捐了点钱,为他立了个衣冠冢。可谁想到,二十多年过去,这位汤把总居然还活着,还摇身一变成了水蜢子的头目。

这边汤把总也认出了姚英子,白眉一抖,眼神登时有些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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