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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九三八年七月02(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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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钟英的方向感和记性都不错,他说在日军空袭之前,船队曾经过一片极狭长的江心洲。船长说那里叫新淤洲,位于江北的洪湖与江南的嘉鱼之间,两边的农民多年为这个洲的归属大打出手。由此推断,他们弃船登岸的位置,应该就在洪湖所属的沔阳县境内。

这一大一小一路探寻,很快在一片芦苇**的尽头看到一个鱼塘。鱼塘旁是一条泥巴小路,两人精神大为振奋,有路即意味着有人家,有人家就好办了。

可是他们走了一阵,村子见到两三个,可全都空无一人。没办法,这里距离武汉很近,村民们大概早嗅到了危险的味道,齐齐逃难去了。方钟英正要往前走,却猛地被姚英子抱住,捂住眼睛。

“钟英,不要看,朝前走。”

就在两人的前方村口,是一个井台。井口呈圆形,周围用一圈青石板垫高。六七个小孩子围靠在井口,互相依靠着一动不动,脸上斑点密布,已死去多时。

姚英子之前跟着红会在安徽和江西几次救灾,也曾看到过类似的情景。很多父母逃难时,实在无法携带所有子女,只好把不会走路的孩子抛在井边,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大灾之时,如此做法并不罕见。

姚英子捂住方钟英的眼睛,缓缓走过井口。这时方钟英轻轻把她的手放下来:“干妈,我想看看。”

“钟英,你最好不要看,太惨了。”

“可这样的惨事,不会因为我不去看,它就不存在了。”方钟英一本正经地回答,活像个大人。姚英子被这句话说愣了,只好松开手。

方钟英鼓起勇气,目光在这些不幸的小尸体上依次扫过,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他没有畏怯避开。犹豫片刻,他鼓起勇气走到井边,把他们一个个抱起来,放在旁边的草垫子上。没有铁锹,也没有挖坑的时间,方钟英只好在附近摘了几束凤尾蕨,轻轻盖住尸身。

“古人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爸说我待在屋子里的时间太久,只会读死书。我现在出来才明白,什么叫作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

这是韩偓的诗句,相当冷门,很少有孩子开蒙背这样的诗,这应该是林天晴刻意教的。姚英子摸了摸方钟英的小脑袋瓜,说:“我们走吧。”

他们离开那个村子,又走了十来里路,终于找到了一处兵站,这才得知自己是在洪湖与长江之间一个叫颜咀的小镇子。

姚英子拿出颜福庆亲手开的路条和红十字会会员证,请求支援。兵站的军官却粗暴地拒绝了,沉着脸说前线战事紧张,兵站不可能为一些平民小孩分出精力。无论姚英子如何恳求,军官就是置之不理。

就在姚英子一筹莫展之际,一辆运兵的卡车从后方开去武汉,停在这个兵站略做补给。那个带队的士官跳下车,正嚷嚷着找水喝,看到姚英子,眼前一亮,急忙过去打招呼。

原来这人之前也在邮政总局的伤兵医院待过,认出是姚主任。姚英子向他说出困境,士官一拍巴掌,二话不说招呼同队的士兵下车。

有了这队士兵去江岸相助,姚英子总算把孩子们一个不少地接到了兵站。士官在前线还有战斗任务,很快离开。而那位兵站军官依旧是一副死人脸,不肯给予方便。

姚英子没奈何,便让这一群孩子在兵站附近的小土坡上坐下。方钟英想起《三国》里的某个情节,暗中挑唆,过不多时一群孩子突然扯起嗓子大哭起来。小孩子别的不擅长,号啕是行家里手,这下子哭声此起彼伏,宛如交响乐一般,穿透力还极强。最后吵得兵站军官烦不胜烦,一脸沮丧地分拨出少许糙米,才算是塞住他们的嘴。

到了晚间,互相簇拥着入睡的孩子们忽然又被吵起来。一辆装满了行李的卡车从武汉方向开到兵站,催促加油的喇叭声一声接一声。

兵站军官打着哈欠出来。从对面车上下来一个人,自称是武汉政府的一名参事。参事趾高气扬地要求尽快补充汽油,兵站军官面无表情地回答,所有离开武汉的车辆行人,都要检查行李。参事大怒,声称里面都是政府机密文件,享有免检权。两人就这么顶起来了。

在一旁休息的姚英子听见争吵,想走过去跟参事商量一下,能不能捎走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可她走近车子,隔着窗玻璃无意中发现包裹露出了一角,上头挂着几行英文标签。她出于职业习惯,细细辨认了一下,发现写的是“磺胺吡啶”与“盐化阿特雷乃林”。

前者是抗菌特效药,后者可以用于强心与抑制内出血,都是战场必备药物。

姚英子双眼一眯。这两种药品中国本土无法生产,只能从英国进口,价格昂贵。武汉的各家伤兵医院都当宝贝似的,轻易舍不得用。这位参事居然带了足足一车药品离开武汉,毫无疑问,是打算偷运到后方去渔利!

姚英子当即找到兵站军官,说出发现。参事一见事情要败露,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根金条,试图贿赂。不料兵站军官勃然大怒,一脚把参事踹倒在地,解下皮带狠狠地抽。

姚英子不想看到这么暴力的场景,转身走回土坡上,去安抚那些孩子重新入睡。她弯下腰,正一个个检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发现兵站军官背着手走过来,旁边的随从手里还拎着几张大饼和肉脯。

兵站军官示意他们把食物放在地上,对姚英子道:“我有个好兄弟,前一阵在武汉负伤,因为缺乏药物,最后死在医院里。原来这些药不是没有,是被这些狗娘养的给贪了。如果没有他们,说不定我兄弟就不会死。”

他的表情依旧那么死板,可姚英子能感受到他话中的愤懑与不甘。兵站军官又叹息了一声:“如果当时我兄弟能被送去邮政总局的伤兵医院,碰到你这么负责任的医生,也许还有一条活路。”

姚英子摇头道:“你错了,我在前线医院认识的每一位医护人员,都会尽心竭力地抢救战士,绝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条生命。我的一位好朋友,甚至放弃了跟她儿子返回后方的机会,毅然留在前线。”

她伸出手,拍了拍方钟英的脑袋,后者兀自沉睡,只是嘴唇吧嗒了两下,不知是梦见了美食还是梦见了母亲。兵站军官盯着这一百多个攒聚的小脑袋瓜,默默地转身离开。

到了次日清晨,兵站军官再次找到姚英子,一脸恼怒地告诉她,他早上接到上峰打来的电话,要求把参事放掉,药品收缴后送回武汉,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这种事实在太常见了,姚英子都没有力气去愤怒。不过很快兵站军官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他动用自己的权力,好歹把那辆运药的卡车扣了下来,派去宜昌转运物资。去程是空的,车上运什么他就管不着了。

姚英子大喜过望,连连称谢。一群孩子也在方钟英的暗示之下,扑过去抱住兵站军官的大腿,奶声奶气地喊着“谢谢叔叔”。兵站军官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脸色大窘,动都不敢动一下。

有了这么一项意外收获,姚英子一行人总算坐上卡车,改从陆路继续向西进发。这一路向西去,只有一条简易的硬化公路,路况很差。这些小孩子先在江上受到了巨大惊吓,然后又在车里颠簸了数天,当车子接近监利时,一场疫病猝然发作。

先是年纪小的孩子开始呕吐,体温上升,然后许多大孩子也相继出现类似的症状。他们的咽喉肿痛得厉害,身体浮起密密麻麻的罂粟粒一样的红疹子,看起来格外吓人。

“我怀疑……是烂喉痧。”宋佳人给孩子们做完体检之后,得出了结论。

姚英子一听是这个病,脑袋嗡的一声。烂喉痧又叫猩红热,是一种常见于儿童的疫病,江浙一带每年都会暴发,传染起来非常厉害。

伯达尼孤儿院迁到汉阳之后,卫生条件比上海差很多。估计这些孩子接触了带有病菌的食物或玩具,让它们潜伏在体内。这段时间舟车劳顿,让孩子们的抵抗力下降,导致烂喉痧一下子暴发。

在这种状况下,绝不可能再继续前行了。司机有任务不能停留,姚英子只好带领所有人就近下车,来到附近一个叫网市镇的小地方。由于猩红热会传染,姚英子不敢进镇子,就在郊外找到一间废弃的私塾,把病发的孩子们安顿下来。

这间私塾已经被拆得空空****,屋徒四壁。姚英子只好带着方钟英,在附近捡来一堆木板、石头,搭成一张张小床,留给体质最差的孩子。其他人则席地而卧,身下只铺上一层湿漉漉的发臭稻草。

这些孩子的颌下淋巴结都肿得厉害,苦不堪言,除了啼哭,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姚妈妈”“姚妈妈”。姚英子跪在地上,一边用灭虱药清理稻草,一边回应着孩子们的呼唤,一天忙下来,嗓子比膝盖疼得还要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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