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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02(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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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接过去,用放大镜仔细观瞧,又交给陪审的几位书记一起看。这时姚英子大声道:“大人请问,从前我父亲签的文件,笔迹纯黑,这份过继文书的签名,却分明是紫色!自然是假的!”

法官此时也看出来了。那几份老文件的签名是黑色,黑中隐约带有几缕暗褐色纹,像大理石纹路一样,煞是典雅;而这份过继文书,墨水纹理亦带暗褐色纹,底色却透出漂亮的淡紫色,尤其放在日光下看,颇为明显。

法官眉头一皱,看向姚燕戊:“你是主张,这几份文书用的是同一种墨水吗?”姚燕戊却哈哈一笑,得意扬扬地一拱手:“大人有所不知。舍弟用的这款铁胆墨水,洋名叫作Scabiosa,还有个俗名叫埃及玫瑰。所谓埃及玫瑰,日出而开,日落而谢,一日两次色变,各有娇艳。这款墨汁亦是如此,初写之时呈现绛紫色,随后才慢慢变为黑色,暗喻玫瑰色变,而暗褐色纹贯穿始终,暗喻玫瑰花梗。”

对面的姚英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姚燕戊捋髯轻笑。这个墨水变色,乃是他故意卖的一个破绽。只要姚英子质问为何签名颜色不同,他便可以抛出解释,敲钉转脚把这件事做实。

果然,姚英子有些气急败坏:“你凭什么说,这是家父的埃及玫瑰?”

“不是侄女你刚才说的,这墨汁是意大利名匠专门调配,绝无别号吗?”姚燕戊故作惊讶,“若这定制墨水都不能证明是我三弟亲笔签署,那之前那么多生意上的合同上的签名,岂不都要作废?姚家的信誉何在?”

法官微微点头,举起小槌准备做定论。即将迎来胜利的姚燕戊忽然发现,侄女的慌张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计谋得逞的浅笑。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不安,可又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这时姚英子从容起身:“大伯,你是否知道,埃及玫瑰除了变色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姚燕戊一怔。这墨水是他买通姚永庚的秘书偷拿出来的,当时那家伙只说了变色的事,可没提过别的。

姚英子道:“诚如大伯所言,埃及玫瑰初写呈绛紫色,随后氧化变黑。但这个变色的过程,却不是一天,而是一个月。”

最后这一句话清脆清晰,如金铃摇动,全场都听得清清楚楚。法庭里先是一阵安静,随后议论声如潮水一般,哗哗地逐渐喧涨起来。观众们都陆陆续续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你胡说!”姚燕戊大吼。

姚英子微一颔首,律师立刻取出一份文书,呈递给法官:“这是我父亲临终前签署的一份保股文书,使用的同款墨水,请看签名颜色。”

法官一看,墨迹的色泽,果然是纯黑带暗褐纹理。

姚英子道:“家父是公历十月三日去世,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已过月余,所以他生前最后一次使用的埃及玫瑰,已彻底从紫色转为黑色。而伯父您手里那一份过继文书,淡紫尚在,只怕签了还不到半个月——敢问他是从阴间回来签的吗?”

姚燕戊顿时觉得手脚冰凉。他之前对这份文书考虑得很是周全,唯独遗漏了变色周期这个不起眼的细节。没想到,敌人竟然如此敏锐,居然会从这唯一一处破绽发起进攻,而且一剑封喉。

“你刚才一口咬定这是我父亲所签,是不是伪造?那些做证说亲眼所见的人,是不是公然撒谎?”姚英子的攻势一波接一波。

坐在证人席上的那些宁波贤达,无不惊慌失措起来。甚至有人起身想走,却被法警拦住。就连姚鼎文都面色大变,好巧不巧地犯了烟瘾,鼻涕眼泪不住地流淌出来。

张竹君在台下听着,侧头对旁边的农跃鳞道:“农先生这一手示敌以弱,果然精妙。”农跃鳞扶了扶墨镜,唇边露出一丝自得。

他早早就从姚英子那里得知了埃及玫瑰的变色周期,但并没有急着让她拿出来。在农跃鳞的安排下,姚英子故意先拿别的话题纠缠,让对方占尽优势,再假意质问墨水变色的事。胜券在握的姚燕戊果然放松警惕,试图将计就计。直到这时,姚英子才祭出真正的撒手锏,用变色周期一举砸实。

整个庭审阶段的节奏,完全被台下的农跃鳞所掌控。这种笔墨之间的小把戏,他玩了很多年,不愧为舆论操控大师。

“听说当年我和沈敦和唱的那一出双簧,也是先生一眼识破。我还一直没当面感谢遮掩之恩呢。”张竹君双手报臂,似笑非笑。农跃鳞打了个哈哈,把帽檐又拉低了一点。

这时姚燕戊还在试图顽抗:“大人,有男嗣则继之,无男嗣则家族监之,这是多少年来的规矩。您如果判给了姚英子,全国多少女子一定会争先效仿,可知道会动摇多少家族的根基?给社会带来多大的混乱?公序良俗,宗亲规矩,难道就不顾了吗?”

法官皱眉道:“今日要审理的,是姚家过继一案,与别的无涉。”

“怎么无关?我要当庭再提告!提告她一个快四十的老女人没有婚配,无权继承我三弟家产!姚家不能让这种不务正业的赔钱货毁了!”

“住口!”

张竹君猛然起身,发出怒斥:“姚英子这十几年来兢兢业业于慈善公益,救助妇孺,教习产婆,多少人为之受益。她不务正业,难道你那个好逸恶劳的儿子抽大烟,倒是正经人营生吗?”

张竹君多年名声在外,忽然发威,震得从法官到旁听者都不敢言语。

姚燕戊身子摇摇欲坠,想要朝旁边抓个依靠,却一下抓空。姚鼎文烟瘾犯起来,什么也顾不得,就这么让他爹“砰”地摔倒在地。法官大为尴尬,刚刚他才夸过这位大孝子……只得示意法警上前,把这对父子先弄下去,免得有更多丑态。

而张竹君仍不依不饶:“同是爹娘生养,女子为何不能有平等的继承权?难道唯有依附于父家,依附于夫家,依附于儿子,女子才有存在的价值?要我说,岂止未婚女子有权继承,就是已婚妻子,也该有权继承!女子不是财产,女子的价值,不需要只用婚姻与家世去证明……”

“张校长。”姚英子叫了一声。张竹君停止了演说,以为她要补充什么。

只有台下的方三响和孙希觉察到古怪,因为姚英子周身的气息一下子沉静下来,整个人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她展颜一笑,环顾四周,轻轻宣布道:“我刚刚做了一个决定。我会把姚家资产全数捐出来,一半给红会做慈善,一半捐给吴淞卫生示范区。”

这个宣布像一枚大炸弹砸进法庭,震得所有人都傻了。即使是方三响、孙希、林天晴、农跃鳞、张竹君几个人,也都愣在了原地。这可不是事先商量好的策略。

姚英子道:“张校长说得对,女子的价值,不需要只用婚姻与家世去证明。这些财产于我而言,只是桎梏,只是别人攻讦我的借口。我要正告那些人,我争取的是正当的权利,却不会被它困住。我希望从今日开始,能够摆脱这些无聊的争执,全身心地投入到我自己想要做的事业中去。”

这一番意外的大胆发言,彻底引爆了法庭内外。所有的记者都像疯了一样挤过来。富家女赢得继承官司后当庭捐献所有家产做慈善,还有比这个标题更劲爆的吗?至于瘫坐在地上的姚氏父子,早就没人搭理了。

在场仍旧不动声色的,只有方三响和孙希。两人看着姚英子闪亮的双眸,不约而同地想起,当年在中国公学里,姚英子坦白心意时,也是这样坚毅和执拗。他们太了解她了,一旦决定了的事,便不会为任何因素动摇,无论是感情还是财富。

方三响侧过头对孙希道:“你听明白了?”孙希“嗯”了一声,可又情不自禁喃喃道:“现在的她,真的好漂亮啊,简直就像不列颠尼亚女神一样耀眼。”方三响拍拍他的肩膀,似是宽慰,又似是赞同:“我们该为她高兴才是。”

孙希从嘴里吐出长长一口气,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茄力克,晃了晃:“英子这么一慷慨,估计以后我是没洋烟抽喽。”他想抽出一根点上,可双手和眼神里的失落,却根本遮掩不住。

“魏伯诗德先生跟我说过,一个人也许没有被爱的运气,但不代表他没有爱别人的能力。我把这句话送给你。”方三响淡淡劝了一句,习惯性地握住妻子的手。

哪知这一握,林天晴却皱了皱眉头,捂住肚子。方三响感觉到了异动,面色一变,今天本来也是预产期,难道准时发动了?

此时姚英子走下台来,被张竹君搀住胳膊。无数记者簇拥着,希望她多谈两句。还有很多装扮入时的女子,尖叫着也要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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