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第3页)
“你不在讲习所,怎么来这里了?”
翠香催促道:“大小姐,你快回家吧。你大伯姚燕戊、你堂哥姚鼎文,趁着老爷尸骨未寒,跑到上海争家产来啦。”
姚英子一怔,仿佛没有第一时间听懂。反倒是林天晴焦急地一推她的胳膊:“快走,快走。”
与此同时,在霞飞路上的恩派亚大戏院里,一声响亮的喷嚏声骤然响起。
“阿嚏!”
黑暗中的孙希揉揉鼻子,可不知道自己刚刚被两个女人嚼了舌根。
眼前的银幕上,一群侠客互相掌心发雷,口吐飞剑,光怪陆离,煞是热闹。这一部《火烧红莲寺》是时下最热门的电影,电影院里坐满了人。
他正准备凝神继续看,一个人影匆匆从过道穿过来,在黑暗中准确地锁定了他的位置——没办法,孙希的身材太显眼了。
“有急诊,快跟我走一趟。”孙希一听是方三响的声音,不由得大奇。
哪有电影中途跑进来说有急诊的?医院明明有值班医师呀!不过孙希见方三响脸色严峻,也没多问,二话不说,起身离开电影院。
出了电影院之后,方三响叫了两辆黄包车,说去戈登路静安寺路。孙希更奇怪了,那不是老方租的公寓地址吗?难道是天晴出了什么问题?孙希先一惊,可旋即想想不对,记得英子今天约天晴去逛南京路,并不在家。
孙希满腹疑问。两人很快赶到了方三响家的公寓。一开房门,孙希看到沙发上正侧躺着一个长袍男子。
“农先生?”孙希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
农跃鳞气色极差,整个人弓如虾米,右手一直按在小腹上,连话也说不出。孙希疑惑地看向方三响,后者一边脱外套一边说:“先救人,一会儿再跟你解释。”
“至少你得告诉我,他怎么出的事。”
“被人打的。”方三响掀开农跃鳞的袍子,只见腹部右侧有清晰的瘀青拳印,而且不止一处。应该是被什么人架住以后,狠狠地击打了很久。
孙希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往死里打呀,谁会下这么重的手?方三响沉声道:“我初步做了检查,他的右上腹一直痛,而且叩诊发现,肝部浊音界扩大了,我怀疑是肝破裂。”
孙希一边检查农跃鳞的脉搏,一边嘟囔:“老方,我还是建议送医院先做个腹腔穿刺。”
方三响不耐烦地道:“就是因为不能去医院,所以我才把你叫过来!”孙希很少见方三响这么着急,不再坚持,挽起双手的袖子,埋头准备手术。
方家两口子都是医院人员,家里常备着各种药品、纱布、酒精之类,孙希又习惯随身携带手术刀具。唯是缺少麻醉设备,好在方三响惯会土办法,他用美俄氏口罩加上四层细眼纱布笼在口鼻处,徐徐滴落乙醚,好不容易确认农跃鳞被麻醉了,才开始手术。
孙希手起刀落,很快便沿着右肋缘下打开一个短斜切口,暴露出腹腔。果然如方三响预料的那样,只见农跃鳞的右肝出现了一条大约三厘米的裂口,还在往外渗血。虽然渗出速度不快,但持续积累下来,积血量还是不少,其中还混有胆汁。
孙希知道,一旦让胆汁流入腹腔,就会引发腹膜炎,那时候可就麻烦了。方三响见状,毫不犹豫地扯碎了林天晴给孩子准备的小棉衣,用棉花团吸除了积血和血块。孙希找了一圈,没看到合用的阻断带,便让方三响用手指掐紧肝门,控制出血,然后进行缝合。
对拢裂口、褥式缝合、冲洗腹腔、设置引流……一系列手术程序如行云流水,全无滞涩。孙希这些年来,手术技法越发精纯。方三响每次见他手术,都忍不住要啧啧称赞。看来无论什么人,都是有优点的。
等到关闭腹腔,确认病人无碍之后,孙希这才满头大汗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老方,你现在总能说了吧?”
方三响走到窗边,谨慎地朝外看了一眼,拉起窗帘,这才回过身来:“去年在上海最大的那一件事情,你是知道的吧?”孙希瞳孔一缩:“你说四一二?”
去年的四月十二日,上海总工会遭到了青帮分子突袭,工人纠察队死伤惨重。次日,总工会在青云路广场搞了个十万人请愿集会,却惨遭第二十六军第二师开枪镇压,血流成河。一时间整个上海风云变幻,腥风血雨,无数人被捕被杀,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月才算消停。
当时红会总医院和上海其他各大医院,接诊了无数轻重伤员,以劳工居多。有些伤员刚刚被包扎好,便被军队蛮横地拽上车押走,孙希对此印象十分深刻。
“当时农先生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抨击当局,说他们是假革命、刽子手、违背孙先生遗志的叛徒,搞得蒋中正十分恼火。只是因为农先生在租界里,暂时拿他没办法。”
“真不愧是农先生啊……”孙希大为钦佩。他们认识农跃鳞好多年,这人向来不惮对政府开炮。在四一二那种疯狂的氛围之下,他依旧敢仗义执言,着实是条好汉。
“那时候蒋中正和汪兆铭各自占了南京和武汉,忙着互相敌对,顾不上这边。后来宁汉合流,当局便腾出手来,打算秋后算账。工部局不愿为一个共产党人去得罪新的国民政府,便把农先生驱逐出租界。农先生甫一离开,即遭到了青帮袭击,幸亏他机警,勉强逃到我这里,不然现在只怕已经死了。”
“农先生竟是个共产分子吗?”
方三响没有回答,而是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之所以不送他去医院,是因为我听说青帮已经发出悬赏,上海到处是他们的眼线,太危险了。”
很显然,国民政府不愿取下“新闻自由”这一层遮羞布,所以把抓人的工作交给了青帮。杜月笙、黄金荣几位青帮大佬,早在去年就成立了中华共进会,专为清党、分共、压制工纠而设,给政客们干脏活。
孙希啧啧道:“我是不明白了,之前共产党和国民党好得蜜里调油,连军队都一起搞,怎么突然之间就翻脸了?这共产党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他们如此忌惮?”
“难道你忘了难波大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