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02(第3页)
面对劳工们的七嘴八舌,方三响有些头大。他挥动手臂,再次抬出王希天来:“王会长临行前给了我一个逃走用的锦囊。”
这名字似乎有魔法,劳工们再次安静下来,等着听锦囊里有什么妙计。
其实这妙计并不出奇。战俘营的外围是一圈高约三米的围墙,地震时震出一个宽约十米的缺口,军方只是扯了几根铁丝网拦住,这是方三响在入营前就观察好的。劳工们可以穿过这个缺口,离开战俘营。
这个行动,需要高度的纪律性。好在这些劳工全都是温州籍的,彼此之间都是亲戚、同乡,方三响让陈顺把十几位工头召集过来,简单讲解了一下逃跑计划,然后让他们把那些罹患霍乱的同伴都背上,一个也不能扔下。
金性伍那边很快也把朝鲜劳工们放了出来,说明情况之后,与方三响这边会合。在黑暗之中,这三百多名羸弱、疲惫的劳工在生存欲望的驱使下,汇成一股人流,静悄悄地朝着围墙缺口处涌去。
难波大助已经瘸着一条腿提前跑出来,用手术用的小钳子掐断了几截铁丝,扯出一条通道来。只要他们一抵达缺口,几百人深入习志野的广袤原野,军方便无法阻止了。
队伍走到一半,方三响突然听到人群里传来一阵**。月光之下,只见一个人影脱离大队,朝着反方向的卫兵宿舍跑去。他这一举动,非同小可,那里可是六中队的驻屯地,如果惊动了守军大部队,这些人都要完蛋。
虽然夜里没有灯光,但那家伙也不至于跑晕了头吧?方三响正要冲过去把他拽回来,就听那人扯着嗓子喊:“江木先生,他们要逃走!他们要逃走!”
方三响气得差点晕过去,他听出来了,这就是刚才质疑说会被江木扣工钱的那个声音。他也罹患了轻型霍乱,身子比较虚。
很显然,这人觉得自己一定逃不掉,索性大家都别逃掉。他甚至考虑到日本人那边只有江木懂中文,所以特意喊出他的名字。方三响从来没见过如此卑劣而又耍小聪明的家伙。
可这家伙的破坏力却十分惊人。对面军营的窗户纷纷亮起灯来,可以看到人影纷乱。
以日本军队的反应速度,恐怕这三百多人还没到缺口,垣内中尉的部队就会冲出来形成围堵。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绝境,难波大助、金性伍和陈顺都慌了,他们看向方三响。却见这位医生垂头沉思了几秒钟,把手里的医师帽狠狠甩在地上,脸上浮现出前所未见的狠戾。
“事到如今,索性干他娘的!”
其他三个人都愣住了。方三响一拽陈顺和金性伍:“快,通知所有人,我们返回战俘营!把所有门都关起来,据险而守!”
“啊?”
“啊什么!”方三响喝道,“我们已经逃不掉了,这么多汉子,难道要束手就擒吗?!快!”陈、金二人不敢争辩,各自去通知同胞。难波大助也要过来,却被方三响朝外面猛推了一把:“你快走!你一个人应该能穿过铁丝网。”
“我不走,这是懦夫的行为!”难波抗议道。
“你必须走!你所崇拜的大杉荣不是说,工人要果断采取自主行动吗?现在就是时候了!你把消息传出去,我们在战俘营这里据守才有希望!”方三响不由分说,把他推出缺口,然后掉头跑回队伍里。
这三百多人一脸懵懂地掉了个头,迅速又撤回了战俘营内。方三响沉着脸,接连发布指令:“陈顺,你带五个人,去把所有家具挪过来,挡住大门入口;金性伍,你打开所有长屋,把囚室的铁闩都拆下来!”
五座长屋,至少有一百二十间囚室,铁闩都是上好的铸铁棍,瞬间就武装了将近一半的人。金性伍惴惴不安地问方三响:“这样能打过日本人吗?人家可是有枪的。”方三响冷笑道:“难道老老实实回到囚室蹲下,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
“万一惹得日本人生气,可没法谈了……”陈顺怯怯地道。
“谈判是谈出来的吗?横的怕拧的,拧的怕不要命的。一味委曲求全,只会让别人觉得你好欺负。只有奋起反抗,让他们感觉到你是个威胁,他们才会愿意坐下来跟你谈!”
方三响说完,拎起一根铁闩走到警卫室的窗户前,眉头突然一挑。只见远处江木精夫连条纹睡衣都没顾上换掉,带着几个保镖气势汹汹地跑过来。
垣内中尉为了控制劳工,让江木精夫就住在附近。眼下突然出现了暴动倾向,他自然有责任赶来平息。看江木的神色,似乎还没意识到这次逃跑的规模有多大,没等大部队集合就先心急火燎地跑过来了。
方三响示意其他人先退开,自己藏在门后。等到江木他们冲进警卫室,他毫不客气地挥动铁闩,咣咣几下敲晕保镖,然后飞起一脚,把江木刚刚拔出来的手枪踢飞在地。
江木是柔道黑带,反应速度本来不差。奈何拳怕少壮,方三响与他相比年龄、体重都有优势,几下扭打,便将他按在身下。
直到这时,江木才意识到自己误判了。所有劳工居然都恢复了自由,整个战俘营完全被这些胆大妄为的家伙占领。
“你们疯了吗?”江木精夫怒喝道,“军队接到的是首都戒严令,你们这么做,垣内中尉有权开枪镇压。所有人都得死!”
“不,只要有你在,他不会的。”方三响捡起手枪,对准他的太阳穴。江木精夫眼皮抖了抖,登时沉默下来。
江木社长被抓的消息,瞬间便传遍了战俘营。所有的劳工无论中、朝,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都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江木这家伙对劳工敲骨吸髓,如今沦落至此,实在是大快人心;忧的是,这样一来,再无转圜余地,不知外面的军队会怎么报复——他们骨子里对日本人始终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方三响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种微妙气氛,他知道这时必须逼一逼,才能把他们的血性释放出来。他抓起江木的肩膀,一把推到警卫室的窗户前,手枪保持在老头的太阳穴上。
此时战俘营外,六中队的大批士兵已集结完毕,把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探照灯也纷纷开启,有四五挺机枪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几座长屋。
垣内中尉走到阵前,一张马脸拉得奇长。
这座战俘营的星式布局很适合管理囚犯,但一旦被人占据当作要塞,进攻起来便很棘手了。几座延伸出去的长屋,彼此遮掩,很难找到一个可以制压全场的射界。而厚实的墙壁与狭小的窗户,也成为突击的致命障碍。
“啊!”
一声惨呼从垣内中尉面前传来,一个穿着劳工服的人栽倒在地,右肩被斜切出一个巨大的豁口。他双眼绝望地瞪圆,在地上抽搐了几下,眼看活不了了。垣内中尉缓缓收回长刀,用手帕爱惜地擦去刃上的血迹。这一记干净利落的袈裟斩,稍微舒缓了一下他心中的恼怒。
这是适才跑来告密的那个劳工,垣内中尉认为他是个诱饵,是诱骗江木进入中央警卫室的可耻骗子。
把长刀收回鞘中,垣内八洲夫朝战俘营望去。隔着玻璃,他看到那个红会医生挟持着江木,望着自己。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出无奈、愤怒以及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