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02(第5页)
“可您只请了一天假。”王兆澄提醒。
“人命关天,顾不得许多了。何况我一直要找的仇人,应该就在那里。”
这些劳工都是江木精夫的会社资产,如此大规模的移动,他本人一定随行。所以于公于私,方三响都必须去一趟。
方三响把那张牛皮纸递过去:“兆澄,你带着这个消息,尽快返回临时病院。”
“啊?”王兆澄愣住了,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吗?
“这件事太大了,不是我们能解决的。我负责去战俘营搜集第一手的证据,免得日本人不认账。你尽快通知中国驻日官员,让他们从外交途径施压。”
方三响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去战俘营还能顺便找找王会长的下落,他一定也被困在那里。”
王兆澄嘴唇动了动:“我是华工共济会的干事,又懂日文。于情于理,应该我去战俘营才对,该是您把信送回。”
方三响一拍他肩膀,微微一笑:“别忘了,我是个传染病医生。那么多劳工聚在一块,有极大的时疫风险。我进入战俘营去防治疫情,是理所当然的事——谅他们不敢对红会成员有什么歹心!”
王兆澄承认方三响说得不错,只是那种临阵脱逃的歉疚,在心里始终挥不去。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难波大助忽然开口:“方医生,你是从中国来的医生,是打算只把中国人救走呢,还是连朝鲜人一起救?”
“当然一起救。都是一样的性命,哪有什么国籍之分?”方三响想都没想,立刻回答。难波大助眼神泛起光亮来:“大杉荣先生和河合先生一直以来的主张,是劳动者权利的国籍无差别化,全世界无产者都要团结起来——我也要陪您去习志野,完成河合先生的遗志。”
他说得郑重其事,王兆澄却想起一个技术难题:“你不懂中文,方医生不懂日语,我若是走了,你们两个怎么交流?”
“这件工作,就交给我来做吧。”
难波大助还没答话,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们回头一看,居然是去而复返的金性伍。面对三个人诧异的目光,这个朝鲜老头畏畏缩缩道:“其实我刚才一离开就后悔了……龟户町那边的自警团越来越多,挨家挨户地搜。与其被他们揪出来像狗一样杀掉,还不如跟着你们踏实一点。”
“可我们是要去习志野的战俘营,一样很危险。”
金性伍嘴角一耷拉,语气苦涩:“如今哪有安全的地方啊?你们中国人遭了难,好歹能找大使馆求助,至不济还可以偷渡回国。我们朝鲜人呢?无家可归,无国可回,出了事只有自己的同胞帮着收尸。若连同胞都没有,那可真成了‘郑某’啦。”
可见同样被歧视,有祖国和没祖国,在日本国民心目中还是有着微妙的差异。
金性伍愿意加入是最好,他通晓中、朝、日三国语言,又常年为劳工担任翻译,是最适合的人选。
王兆澄又叮嘱了几句,告别三人。他担忧王会长的安危,一分钟都不愿意耽搁,骑上车子风驰电掣地赶回红会临时病院。
说来也巧,中国驻日代办张元节恰好前来视察,在牛惠霖院长的陪同下在救护区转悠。他身旁还跟着几个人。这几个人身穿日本军装与马靴,皮带扎得严整。他们紧随张元节之后,却并不关心他的行动,反而不时四处张望,眼神犀利。这些人中只有一个人没穿军装,而是着一袭松散的棋盘格和服,仁丹胡,手持拐杖悠闲地走着。
王兆澄顾不得计较这些,他钻过人群空隙,冲到张元节的跟前,众目睽睽之下喊道:“张代办,大岛町出事了!请您快去救救他们!”
周围的军人一听,纷纷把目光对准王兆澄。张元节脸色一僵,赶紧让牛惠霖继续带着他们参观,然后恶狠狠地拽住这个愣头青的胳膊,把他扯到一处帘子后头。
“你胡说什么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王兆澄气喘吁吁地一口气说出劳工寮的事,恳请张元节尽快向日本政府抗议,派人去阻止屠杀。张元节的脸登时耷拉下来:“这次赶上关东大地震,咱们正好借救援的机会缓和关系。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乱嚷嚷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可是会影响中日邦交的!”
王兆澄急道:“屠杀的消息,是王希天王会长亲笔所留,绝非捕风捉影啊!”张元节眯起眼睛:“你们王会长这几年天天搞事,每次惹出麻烦来,还得我们驻日使馆去擦屁股。这次他又想耍什么花样?”
“没有花样,他是为了救人!”王兆澄厉声大喝。
张元节吓了一跳,赶紧让他放低嗓门,闷声训斥道:“大岛町劳工寮里主要以朝鲜人为主,中国劳工没几个。朝鲜的事,是人家日本的内政!轮得着咱们管吗?”
“就算朝鲜人占大多数,可也有中国劳工啊。难道人数少,就不去救了吗?”
“日本人很较真的,我手里总得有凭据,才好跟他们交涉。”
“救援队的方医生,已经潜入战俘营去收集证据了。”
“那等他收集回来再说吧。”张元节伸直脖子向外面张望了一下,复又警告道,“你看到外头这些人没有?那都是东京宪兵司令部过来巡查安保的。明天有一位皇室成员要来咱们医院视察,我费尽心机才请来的。你可别煞风景!”
王兆澄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中日邦交,中日邦交,如果中国同胞的命都无法保全,这邦交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忽然,王兆澄身后的帘子唰地被扯开。他急忙回头,发现原来帘子后头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医生,刚才的对话,他们全程都听清楚了。
“姚医生,孙医生!”王兆澄仿佛抓到了两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