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九二〇年六月02(第4页)
“那你知道圣安舞厅,一块钱可以跳几场伐?”
孙希知道那是上海时下最流行的舞厅,不过做医生工作太忙,从来没去过。翠香不依不饶:“那跑马、跑狗、跑人,孙叔叔总赌过一样吧?”孙希沉下脸道:“赌博和抽大烟一样,是第一等害人的事情,有什么好炫耀的?你可不要学坏。”
“孙叔叔还说自己不老,只有老头子才会把‘不要学坏’挂在嘴边。”
姚英子见他俩斗起嘴来,转头对方三响道:“我让陶管家陪你去一趟吧,他就是山东人,也好多年没回去了。红会坐的火车票价减半,他也能省点钱。”
陶管家当年是山东响马,虽然改邪归正这么多年,但山东地面肯定比方三响熟。姚英子知道蒲公英耿直有余,机变不足,有陶管家跟着能好点。
经过这几年的事务磨炼,姚英子考虑起事情来,比孙希和方三响更周全。
座钟敲响了十一下,大家看时间不早,各自散去。姚英子和邢翠香一起开车返回姚府,她不爱用司机,车子换了一辆又一辆,向来都是自己开。
车子开过南市,坐在副驾的翠香突然神秘兮兮地问:“他们两个还真有耐心呢。”
“嗯?”姚英子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哎呀呀,我还能说谁,那两位叔叔呗。”邢翠香嘻嘻一笑,“大小姐你守誓不婚,他们两个就这么不言不语地也硬挺着不婚。我看孙叔叔都快被冯老头子逼婚逼得上房了,怪不容易的。”
姚英子姿势未变,唇瓣间微微吐出一口气来:“大丫头,你也看到我现在忙成什么样子。讲习所的事,女医学校的事,还有各地妇孺救援的事,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个用。哪里有时间想这些?”
邢翠香笑眯眯地继续纠缠:“哦,原来是没时间想,不是不想啊?”姚英子冷哼一声,不去回答。邢翠香道:“大小姐,咱们假设一下哈,单纯地假设。如果你必须结婚的话,他们俩你选谁?”
这个问题,让姚英子一瞬间陷入困惑。这个臭丫头深谙话术之妙,“假设”就像是一团醇厚的大烟泡,**你可以抛开一切制约与顾虑,尽情遐想内心深处的渴望。只要你一琢磨,就停不下来。
偏偏邢翠香还不停地在她耳边念叨:“要说稳重呢,还是方叔叔稳当,可有时候真的无趣哎。孙叔叔呢,能说会道,跟他在一起绝不会无聊,可好像性子软了点。我一看见他,就只想欺负。”
“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笨,我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何必要等下去呢,能等到什么呢?”姚英子望着前方车窗上映出来的模糊面孔,喃喃自语。
“能等到什么呢?”她不自觉地重复了一次。
说来奇怪,车窗前的影子晃来晃去,最后幻化出的竟是颜福庆的样貌。
这几年来,她没再见到过他,但一直从各种渠道听到他的动向。他和伍连德一起成立中华医学会,成了会长;他前往萍乡煤矿调查钩虫病,并发表了防治论文;他在湖南搞公开解剖课,为民众破除迷信;他远赴哈佛去学习公共卫生学……
姚英子感觉颜福庆从来都没有停下来,脚步飞奔,让她怎么努力都赶不上,唯有一丝淡薄的碘酊味道,在鼻前若有若无地缭绕。
“大小姐,大小姐?你在想谁呢?”
姚英子猛然警醒,强行喝道:“讲习所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不要节外生枝!”邢翠香叹道:“大小姐,不是我节外生枝,而是你得早做打算——李超姐姐,就是前车之鉴哪。”
她说出“李超”二字时,车灯恰好扫到了前方写着“姚府”的两个大大的红灯笼,姚英子霎时明白了她的真正用意。
邢翠香提到的李超,乃是去年社会上热议的一则大新闻:广西梧州有一名女子叫李超,原本家中颇为殷实,偏偏赶上父母去世。她没有兄弟,族里说女子是外姓人,不得继承家产,便让她伯父的一个儿子来管家。
李超一心想读书,这位继兄却一心催她出嫁,只要她嫁出去就是外人,李家家产便尽归自己。李超不想听从这个安排,遂从梧州前往广州,然后又去了北京,先后转校数次,却始终无法摆脱继兄的打压。明明是自家的财产,却被人扼住无法取用,失去经济来源的李超精神抑郁,贫病交加,最终死在民国八年的春天。
她的死惊动了社会各界人士。蔡元培、胡适、陈独秀、蒋梦麟、李大钊等名流亲自参加追悼会,胡适还亲自写了一篇《李超传》,引发了一场大范围的讨论,核心的一个点是:女子到底有无父母财产的继承权。
邢翠香没明说,可暗示得十分明显。姚永庚近年来身体欠佳,多半时间在宁波休养。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姚英子搞不好会面临和李超一样的窘境——不,也许更惨烈。姚家可比李家有钱多了。
在宗法规则之内,姚英子唯一能保护家产的办法,就是招个上门女婿,马上生个儿子姓姚。所以这几年来,姚英子的压力越来越大。宁波亲族里已有老一辈的直接把子侄领来,要求过继给姚永庚了。
“那些老夫子天天说婚配是什么人伦大道,讲得冠冕堂皇。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分家产?”姚英子冷笑着推门下车,“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邢翠香一扭一扭从另一侧过来:“话是这么说,可大小姐你也得早早想个法子。俗话说,男子承屋,女子承柜。到时候你若真只落得一个化妆盒,可怎么办?咱不为感情,也得为钱哪。”
“就连你也逼我结婚?”
“哎呀呀,我是心疼大小姐。你那几个堂兄堂弟,一个赛一个地讨厌,可不能让他们得意了。”
“要解决这件事,不是只有结婚一条路。”姚英子道,“李超为何最后会凄凉而死?说到底,还是经济上不独立,受制于人。我专心做出自己的事业,谁也不依靠,他们能奈我何?”
“你还没回答我呢,那两个人你选谁?”
“哎,你还没忘了这事呀。这又不是皇上翻牌子!”
“假设啦,假设。”
“你真该去大世界里照照镜子,真是奇出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