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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九一三年七月二02(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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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英子瞪他一眼:“别卖关子,快说!”孙希嘟囔道:“那个写的就是越狱。里面有个法利亚长老,什么工具都没有,全是利用监狱里的东西现做,用铁烛台做削刀,将鱼骨改成缝衣针,把床腿改成凿子,厉害得很。”

听着孙希的絮叨,方三响观察起周围的环境。这伙房只有一扇门和一个很窄的小窗,采光很差,里面菜刀、扁担什么的早就收掉了,就剩个黑漆漆的灶台和几个破筐。怪不得他们会选这里关人,只消门口站着两个守卫,神仙也逃不出去。

“孙希,你带来的手术刀呢?”方三响忽然问。孙希回答说被他们搜掉了,又摸了摸口袋,只剩下一支卫勒氏动脉镊。这是用来钳住小血管的器具,样式比较怪,搜身的人只注意刀具,把它给剩下了。

方三响拿过镊子,用镊子头一点点去抠那口铁锅的边缘。铁锅是用黄泥土粘在灶台上的,被这么一抠,很快有一块块碎土崩开。孙希登时喜出望外:“老方,你可真是个越狱的天才。”

这个伙房因为是新式学校,比较注重卫生,锅灶的灶口开在屋子外面。所以只要掀开铁锅,就能钻进灶膛,从灶口爬出去。方三响小心地抠了一阵,交给孙希接班。两人交替努力,终于把铁锅给抠松了。

他俩同时用手指头抠着边缘,一起发力,轻轻把锅抬起一边,靠在墙上。孙希看了眼**出了的灶膛,忽然提出个疑问:“灶口那么狭窄,咱俩能爬出去吗?”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两个人同时把目光投向姚英子,她的脸“唰”地变了颜色。那灶膛里堆积着无数柴灰,看一眼都觉得恶心,简直无法想象趴在里面爬动的情形。可那个灶口确实很狭窄,只有自己的娇小身子能勉强挤出去。

形势容不得迟疑,姚英子不敢犹豫,只得紧闭起眼睛,屏着呼吸,跳进灶膛,手脚并用。她感觉有一百万只蚂蚁爬在身上,又痒又麻,只能尽力把大脑放空。当姚英子好不容易钻出灶口时,却发现一双半挽起裤脚的干瘦的腿挡住了去路。

她颤抖着抬起头,看到杜阿毛站在灶口,拎着一个食盒,满脸无奈。

灰头土脸的姚英子被重新带进伙房,其他两个人都很紧张。谁知杜阿毛却只字不提越狱的事,反而把守卫们遣开,然后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三碗粥、三枚咸鸭蛋和一碟腌萝卜,放下就走。

“杜阿毛!”方三响忽然喝道。

杜阿毛浑身一颤,缓缓侧过半张脸,苦笑道:“方医生,你们有什么不便当,尽管同我讲。但刘老大发下话来,我不敢放你们走,不要为难我了。”

孙希抢先道:“给我们拿个马桶,对了,还有一道布帘子!”杜阿毛点头说这个没问题。这时方三响道:“刘福彪是铁定心思要叛变,你难道要跟着他吗?”

杜阿毛道:“唉,怎么讲呢?论起青帮辈分,我拜他做师父,不听师父的,这叫欺师灭祖哇。”方三响冷笑:“陈无为也是青帮出身,刘福彪难道不算欺师灭祖?”

杜阿毛有些招架不住,叹了口气,转身诚恳道:“实话说吧,仗打到这地步,谁都知道陈都督不成了。刘老大这么做,我是不赞成的,但他也是为了福字营的兄弟考虑。我们死了许多人,剩下的只想活命罢了。”

他说完之后,拖着步子朝外走去。这时方三响在背后突然道:“昨天那位程德全的说客来访,给刘福彪带了一封信和一份麻黄草。你可知道,他先给了樊老三吃。”

“这我知道。”杜阿毛随口回答,正要迈出伙房的门槛,方三响冷冷道:“那你是否想到,他为何要这么做?”

“樊老三一直发烧,吃了麻黄草可以散出汗……”杜阿毛回答到一半,身体骤然一僵,猛然回过头来,惊恐地看向方三响,嘴巴张合,说不出话来。

方三响上前一步,几乎贴到他耳边:“我来替你说出来吧。刘福彪疑心太重了,他生怕程德全送的东西有毒,所以让樊老三先试吃!”

食盒当啷一声跌落在地,杜阿毛蹲下身子,瑟瑟发抖。方三响道:“这就是你们青帮的规矩?这就是他为福字营做的考虑?”杜阿毛下意识地要捂住耳朵,方三响却继续刺激:“你家刘统带得的是消渴症,心态已失衡,只盼着最后苟且几年好好享福。他为了这个目的,昨天背叛了陈都督,今天拿樊老三做挡箭牌,明天能保证不出卖你杜阿毛吗?”

“别说了,别说了……”杜阿毛几乎要崩溃,他突然抱着脑袋低声泣道,“麻黄草,昨天老大其实是给我吃的,我嫌苦,随手给了樊老三,说是老大送他的……”

这个变化,方三响也没预料到。杜阿毛沉默片刻,开口道:“可就算我放你们走,你们也走不脱。刘统带已经下令戒严,整个中国公学都封锁了。”

他一念之转,连称呼都不一样了。方三响道:“我不是让你放我们走,是让你走。”

“什么?”

“这里距离吴淞炮台只有几里路。你现在离开,去炮台通知陈都督。他们可以直接出兵,把中国公学拿下。”

杜阿毛听完这个指示,不由得怔在原地,这可就是彻底站在刘统带的对立面了。方三响道:“这不是为我们,也不是为青帮,而是为你自己。你不是总说,要在闸北做做太平生意吗?现在就是你的机会了。”

“可我若如此做,不是恶了北洋军嘛……”杜阿毛仍瞻前顾后。姚英子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嘴:“北洋军再厉害,也管不到租界。我可以做主,让我爹送给你一个租界的香烟铺子。”

杜阿毛没有留下任何承诺,默默离开伙房。但三个人都看出来,他已经彻底转念了,两条裤脚管不知何时,已从小腿放了下去。

他离开之后,伙房这边彻底恢复平静。三个人都知道,这平静只是表面的,无论是吴淞炮台还是中国公学,此刻都是暗流涌动。他们已经投出一枚小石子,究竟能起多少涟漪,便只能静候了。

“哎,我都不知道,老方你的口舌这么厉害。”孙希耐不住寂寞,率先打破沉默。方三响道:“我只是说了一些实话罢了,倒是可惜了你的基督山计划。”孙希哈哈一笑:“难得见英子这么狼狈,值了。”

只见姚英子脸孔上黑一道,白一道,活像一只钻篱笆的花猫。等到一会儿太阳落山,屋子里没有火烛,这样的奇景可就看不到了。她见这两人贼兮兮地看过来,气得黛眉倒竖,怒说:“你们再看,我就告诉张校长去!”

这两个人一听英子要请出这位老太君,立刻了,连连告饶。姚英子气呼呼地扭过头去,借着落日余晖,无意中看到墙上贴的一张卫生告示,落款盖着“中国公学”四个字的鲜红大印,蓦地想起一段往事来。

“哎,你们知道吗?这座学校跟张校长之间,还有点浪漫渊源呢。”

“啥?”两个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张竹君和“浪漫”两个字,怎么会联系到一起?

姚英子嘿嘿一笑:“也就在这里,我敢给你们讲讲,可不许说出去。张校长当初在广东行医时,有好多追求者,其中有一个桂林人,叫马君武,是个风流才子,对张校长倾慕得不得了,天天写情书,还是用法语写的呢。法语本来就浪漫高雅,再加上马君武文采斐然,这情书写得不要太漂亮。”

“那张校长答应了吗?”孙希问。

“张校长给他回了封信,说自己要专心治医,为女子谋福利,立誓终身不嫁,还劝他不要为个人情感所累,要致力于革命。马君武从善如流,遂东渡日本,还加入了革命组织。当初起草同盟会章程的八个人里,就有他一个。”

姚英子又道:“后来张校长来了上海,马君武也跟了过来,跑到这所中国公学里当老师。因为中国公学原来的校址是在北四川路横浜桥,离女子中西医学院很近。他既不痴缠,也不声张,就是一封信接一封信地写,自言要做一个安静的仰慕者。”

孙希和方三响面面相觑。张校长立誓不嫁,这个他们是知道的,但这位也真是一位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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