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第4页)
他们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发现味道还真不错,酸辣的伍斯特酱配上香甜的米饭,很是解乏。孙希一边吃一边抱怨道:“唉,难得来一次东京,却赶上了这样的景象。本来我还想去银座逛一逛呢。”姚英子用筷子敲了敲盒边:“如果不是发生这样的灾难,你根本就不会来好伐?不要讲这样的话,会被人误会。”
“我和老方其实无所谓,你又何必跑过来吃这个苦?”孙希说。这几年来,姚英子除了专注于保育讲习所的事务,又和张竹君建起一个济良所,专为收留遭遗弃的妓女而用,按说是没时间跑到日本来的。
“我家里那些亲戚,真是越来越烦,我来日本还清净些。”姚英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她今年三十二岁,尚未婚配。在宁波当地人的口中,她从一个人人称羡的大小姐变成了一个不孝的怪胎。加上这几年来,姚家其他房的人已多次要求过继,连族内大会都开了几次。姚永庚本人倒是疼爱女儿,可也不免念叨几句。
孙希道:“实在不成,我跟你去登个记,堵住你家里亲戚的嘴,再抱养个孤儿过来。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姚英子白了他一眼:“婚姻大事哪能这么儿戏?我无所谓,可是要把你给耽误了。”
孙希哈哈一笑:“我无牵无挂,还能耽误啥?再说,你还有别的人选吗?总不至于选老方吧?”
两人一齐看向方三响。他之前发过誓,父仇未报绝不结婚。这次到了日本,万一真找出真凶,回国后怎么办?林天晴好好一姑娘,可是等了他这么多年。方三响面孔一板:“你们聊你们的,别扯上我。”说完继续低头扒饭。
接下来的两天里,救援队十分忙碌。周围居民得知有临时病院后,陆陆续续都围拢过来,其他收容点也转运来一些轻重伤员,牛惠霖还要分出一支队伍,前往横滨拯救留日学生,每个人都忙得分身乏术。
到了第三天一早,难波大助再次出现在病院门口。他十分兴奋地找到王兆澄,要向几位医生展示自己的成果。
两天就查出眉目来了?方三响和王兆澄都吃惊不小,再一听难波的讲解,更是佩服。
当初方三响和林天晴的调查方向,是寻找林天白在陆军士官学校的同学。这个方向并没有错,但一来中、日学生是分开授课,彼此并不熟悉,二来这些人毕业后分散于天南海北,想要找到他们,难度极大。
而难波大助独辟蹊径,没去找人,乃是从照片上的背景柔道馆入手。
其实照片里的柔道馆背景被林天白遮住了大半,并没有太多线索。但难波大助知道,柔道是嘉纳治五郎在明治时期融汇百家柔术而成的一项运动,开始是在海军兵学校、陆军宪兵学校、陆军士官学校、警察学校等地推广,一直到一九一一年之后才被允许进入普通学校和社会。
林天白是一九一〇年入学,所以他所在的柔道馆,几乎可以确定是陆军士官学校的自设馆。而且自设馆并没有专职的师范代,都是请退役的学长过来教习。
难波注意到,照片上,林天白系着一条赭色腰带,而觉然和尚系的是黑色腰带。这是嘉纳创制的段位标志,从低到高划分为五到一级,然后是初段到十段。赭色腰带,说明林天白位于三级到一级之间;而黑腰带则是初段以上的高手才有资格系的。
可见觉然和尚必然是陆军士官学校的早期毕业生,一九一〇年已是退役状态,所以会来自设馆与学弟切磋。
在地震发生前不久,朝日新闻社为了报道陆军大将山梨半造的大裁军计划,恰好搜集了一大批军官的履历。难波大助只要推算一下觉然和尚参与日俄战争的年龄,再与历届毕业名录对照,便很容易锁定其身份。
难波大助查出来的这个人,叫作江木精夫,是陆军士官学校旧第五期毕业生。
江木精夫出生于一八六〇年,是家中的三男。江木家族非常显赫,老大江木千之是文部省高官;而老二江木衷则是赫赫有名的民法律师,而且还是个汉诗名人。
江木精夫与两位哥哥相比,要黯然得多。他从陆军士官学校毕业之后,便加入朝鲜驻屯军,后来被派去营口,以三井洋行为掩护从事间谍工作。日俄战争结束后,他选择了退役,利用精通朝鲜语与汉语的优势,成立了一家叫作江木建筑会社的企业,招募大量中国、朝鲜劳工在东京从事民居开发。
众人看向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眼神充满钦佩。
难波大助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拿出一期叫作《郊外生活》的园艺杂志。当期访谈的主角江木精夫站在满是盆栽的院子内,照片上的他已有六十三岁,一脸慈祥。事隔十九年,方三响还是立刻认出那一张深深烙在脑子里的恶魔面孔,唇边一大一小两颗黑痣,格外醒目。
“就是他!”
方三响的血压转瞬间飙升,不由得抓住难波大助的胳膊,急切道:“江木现在哪里?”难波大助翻看了一下杂志内文:“他住在东京市郊的南葛饰郡大岛町,有没有受地震影响就不清楚了。”
“带我过去。”方三响有些失态。
孙希赶紧抓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老方,冷静一下。我不是不让你去啊,但你得先想清楚,等会儿见到这个仇人,你准备怎么办。你别忘了,自己是个医生啊。”
方三响愣住了,他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要找到觉然和尚,却还没想过,找到以后要怎么样。他现在的身份是红会医生,一旦动手杀人,且不说医德有亏,必会在日本激起轩然大波,红会救援队都要被牵连。
方三响在心中天人交战,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姚英子也赶过来,她的态度和孙希不太一样: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总归先去见上江木一面。当面告诉他,沟窝村的人没死绝,十九年来一直有人惦记着。让他知道,作恶是有报应的,你看他晚上还能不能睡着。”
孙希和方三响都没想到,姚英子居然对这件事看得如此通透。姚英子见两人眼神诧异,轻轻喟叹一声:“这还要感谢陶伯伯。这几年来我一直想着他的事。我当然不希望他是那样的结局,但他临死之前能直抒胸臆,明白地讲出自己的愤怒,清楚地让对方听到,令对方害怕、后悔,也不失为一种圆满。复仇这种事,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去做。不讲讲清爽,不让对方知道前因后果,就算真杀了对方,也没有意义——所谓明正典刑,不就是这么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