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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九二〇年七月02
“我叫陶有威,本是肥城湖屯荣庄人,家中父母早亡,只有一妻一女,薄田五亩,艰辛度日。湖屯镇的洋教士杜威想要在荣庄盖教堂,欲强夺我家田地。被我严词拒绝后,他就唆使教民诬告我是大刀会成员,让当地官府把我抓了起来。”
日本法官对这一节恩怨不甚了了,问了翻译才知道。原来在光绪二十三年,山东巨野县大刀会的成员袭击了当地教堂,杀死两名德国天主教神甫,称为巨野教案。此后官府在整个山东境内取缔大刀会,四处搜捕其成员。
“等我好不容易洗清了冤屈,回到家里,却发现家里的田地已被挖开地基,我重病的老婆无人照料,死在**,而我女儿就活活饿死在她身旁……”说到这里,陶管家微微弯下腰去,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去压住哽咽,围观的民众也都发出小小的叹息。
“我孤身一人,斗不过官,也斗不过洋人,只好北上邢台,拜了景廷宾师父学梅花拳。两年以后,邢台发生教案,朱红灯搞起义和团,我毫不犹豫就加入了。当年便带着师兄弟们回到肥城,闯进那间教堂。可惜杜威那时已调走了,我愤怒之余,便把他的继任者一刀砍死,算是为我妻女报仇。他们不是诬蔑我是大刀会的吗?那我就做个真正的大刀会人给他们看看!”
“这不是你可以滥杀无辜的理由!”安考生牧师尖声喊道。
陶管家瞪向他:“这也不是你们滥杀无辜的理由!”
安考生牧师登时哑口无言。巨野教案之后,德皇借口保护教士,出兵占领了青岛,残杀中国军民无数,此是青岛租界之始。若陶管家迁怒是错,那德皇借机生事又如何?
“紧接着,我便跟定了义和团,转战山东、直隶一带,见到过阎书勤,跟过倪赞清,还去过京城。我见到的团民,心里都有一笔苦账,几乎人人都被教士欺凌过。那些奉教之人,动辄侵占铺面田地,动辄以兵船洋枪要挟,当地官府畏洋如虎,领事们和会审公廨向来又偏袒不讲道理,横竖是死,为什么不死得爽气些?快意些?”
这时镇长咳了几声:“这样的言论,未免骇人听闻。我可是听说你们当年到处袭击商铺民宅,破坏铁路电报,残杀无辜,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未免太过偏激。”
陶管家神色略显黯然:“义和团的德行,我比在座诸公谁都明白。大多是些未经教化的乡民,一被挑拨便没了脑子,胡作非为,还有些奸人别有用心,无非是借机发泄。池子大了,水怎么可能不浑?”他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声调拔高:
“可我在京城,也亲见过八国联军的所谓文明之师,他们烧杀抢掠,比义和团所为何止残酷几倍?城破之后,我逃去裱褙胡同,亲眼所见他们把几百个掳掠来的女子赶进胡同里,两头堵住,接下来几日,联军士兵随时可以进来,肆意侮辱奸宿,哭声连天,却没人能管,每天都要运出十几具不甘受辱而自尽的尸身——义和团是暴民、愚民不假,可这些‘文明之师’呢?”
安考生站在陶管家对面,面上阴晴不定。翻译叽里咕噜地在给日本法官翻译,法官也是神色古怪。他们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日本人,两国都是当年联军的成员,这时候未免有些尴尬。
镇长端起盖碗遮住面孔,一直不肯放下。只有方三响站在人群里,拳头捏紧了又松开,肩膀在微微颤动。
“我运气好,侥幸从京城逃出来,回到邢台投奔师父。不料官府与当地传教士合谋,逼着当地人额外摊派银子,好赔偿给洋人。最可恨的是,洋人要摊派银子,官老爷居然还偷偷翻了个倍,也要居中牟利。眼看百姓活不下去,景师父被迫率众起义,可惜到底还是被镇压下去,我便落草做了响马。”
镇长咳了一声,缓缓放下盖碗:“唉,你扯得太远了。今日只是审杀人案。纵有万般理由,杀害无辜也是不对的嘛。”
“我没说这是对的!”陶管家突然发出一声怒吼,吓得镇长手一颤,盖碗登时碎在地上。
“我知道外面是怎么骂我们的,愚昧残暴,不辨是非,迷信愚顽,盲目排外。说得没错,可你们要我们怎么办?国难当头,朝廷大官们庸碌无为,地方官府变着法地捞银子,乡贤官绅们鱼肉乡里。你们这些读书人平日里自诩为国士,占尽好处和名声,可等洋人都欺负到了门口,你们全无担当不说,到头来还怪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愚昧?是,我们愚昧,可我们除了靠着一股愚昧的血气,又能指望谁来保护我们?”
镇长被这一连串的质问吓得面如死灰,竟把身子像尺蠖一样蜷曲起来,格外滑稽。
陶管家双目发赤,对着安考生牧师道:“几十年了,我躲在上海不敢踏足山东一步,不敢去回想当年,连家人忌日也不敢回来,看到报纸上说义和团如何,也只能腹诽几句。我逃了太久了,如今拜你所赐,我不想躲了,也不想藏了,今天就要把这件事情、这个冤屈说个分明——我陶有威今天认这个事,但不认这个罪!宁可被枪毙,我也无罪可忏!”
他的怒吼,震得镇公所的房梁嗡嗡作响。从会审公廨法官以下,所有人都被这位老拳民震慑到讲不出话来。
方三响内心百感交集。他知道陶管家这么一喊,固然是堂堂正正、直抒胸臆,可安考生牧师也断无求情之理,法庭必然会判处死刑。那可怎么办?他脑海里霎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实在不行,只能去劫法场了……
法官看场面太混乱,板着面孔敲敲桌子,咳了一声:“既然人犯坦承了罪行,那么本庭……”
“不用你们洋人判我的罪!”陶管家大吼一声,震得全场寂静。他大踏步走到审判案前,双拳握紧,气势惊人,吓得法官和镇长身子往后仰去,旁边法警们纷纷掏出枪来,对准老人。镇长哆嗦着喊道:“你……你不要乱来……”
陶管家缓缓收回拳头,收回站姿,环顾全场之后,双眼抬向天花板。一个哀痛至极的声音,在公所上空响起:
“媳妇儿啊,小妮儿啊。我错了,我不该逃,现在我来找你们了!”
陶管家猛然抬起右臂,拳作鹤嘴,朝着自己右边太阳穴狠狠凿了过去。梅花拳最重手劲,这一下倾力砸去,鹤嘴正中穴心,整个人登时瘫倒在地。
这一下惊变,其他人还没反应,方三响已惊得魂飞魄散,急忙抢出人群,试图去扶住他。可陶管家双目紧闭,已是不省人事。
方三响不通武学,但熟知人体解剖。太阳穴位于颅顶骨、颧骨、蝶骨及颞骨四大板块的交汇处,骨板极薄,只有一两毫米厚。在这个区域的深处,血管分布丰富,一旦发生骨折,极容易刺破动脉,造成颅内大出血。
陶管家心存死志,发劲极重,恐怕骨板已被他一击凿裂。眼下这状况,是典型的颅内出血。
可他知道病理,不代表能救回来。这种紧急情况,只有峨利生教授或孙希现场开颅,还得配有足够专业的设备,才有几分抢救回来的希望。而方三响能做的,只能是把陶管家放平,声嘶力竭地喊旁人取来井水。
井水清凉,敷在头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收缩血管,减少出血量。
可惜镇公所此时已乱成一团,谁也没料到这老拳民慷慨陈词了一通,居然不甘受辱,自凿太阳穴自尽。日本法官和镇长在一脸紧张地交头接耳,外面的民众则大呼小叫,喧闹不已。就连派出所的几名长警,也不知所措地握紧了枪,却不知该防什么。只有那几个记者一脸兴奋地端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着。
混乱之中,唯有僵在原地的安考生牧师听到了方三响的呼叫。他灰败着一张面孔,指示一位信徒赶紧去教堂后头的水井取水。
教堂距离镇公所很近,信徒疾步跑去,不一时气喘吁吁地拎回半桶井水。安考生牧师从自己肩上取下搭条,浸透井水,刚刚走过去,却见方三响缓缓站起身来,宣告陶管家已死亡。
安考生牧师如遭雷击,正要在胸口画个十字,方三响却厉声道:“他生前深恨你等,死后也不必你来祈福!”
“我……我只是……希望有一场公平的审判。”安考生牧师结结巴巴地辩解。方三响俯身用双手抱起陶管家的尸身,冷冷地道:“只要你们还在这片土地上享有特权,就不可能有真正公平的审判。”
安考生动了动嘴唇,终究没再出声,也没画十字,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日本法官很快和镇长达成一致,正式宣布,鉴于被告堂前自戕,案件审理到此为止。记者们想要扑上去采访,可方三响却根本不予理睬,径直抱着陶管家踉跄地离开公所。几个长警感受到了杀气,只敢在后头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