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一三年七月二(第5页)
刘福彪指了指周围:“你也看到了,我哪有闲工夫弄那个?如今朝不保夕,不考虑那么长远的事情了。”
方三响心中忽地一动,刚才陈其美可是说炮队一到,贼势立崩,乐观得很,怎么刘福彪身为福字营主帅,却说出“朝不保夕”这种丧气话来?莫非是消渴症改变了心理?
柯师太福教授曾经讲过,疾病会改变人的情绪,这也是医者要密切观察的表征。肝病者易怒,心病者易躁,胃病者易颓,消渴症大概会让人意志消沉……
方三响不太喜欢刘福彪,但毕竟都是革命同志,便开口宽慰道:“刘统带,此病虽凶,但却没有那么急切。等到讨袁结束,我介绍一个好的专科医生给你检查。”
刘福彪“嗯”了一声,继续验货。点验结束后,军需官拿着单子说:“刘统带,这里四十箱手榴弹齐了,请您签个字。”刘福彪签着签着字,手腕却突然一颤,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弹药箱上。
军需官顾自离开了,方三响却发现刘福彪情绪不对。他双手压向鼻翼两侧,似乎在极力抑制眼角的泪管,仿佛受了什么刺激。
“你怎么了?心脏不舒服?”
刘福彪却答非所问:“方医生,他们刚刚送来四十箱手榴弹,每箱十五枚。我福字营齐整的时候,每人只能分一枚,兄弟们肯定嚷嚷说不够。”他深深吸了一下鼻子:“如今手榴弹倒宽裕了,每人可以分配到两枚……”
方三响一时无语,这岂不是意味着,福字营今天至少伤亡了一半?难怪刘福彪会触景伤情。
“好多在闸北一直跟着我的老兄弟,今天全折了。他们本该跟着我享福,却没看到头……”刘福彪哑着嗓子,似乎是在跟方三响说,又似乎不是。
“我原先跟着范高头,后来他在黄浦江边掉了脑袋,我就知道江湖饭再风光,也吃不了一辈子,还得搏个出身才行。所以我带着兄弟们,投奔了陈老大,指望能出人头地,从此吃香的喝辣的。”
一边说着,刘福彪从箱子里取出一枚手榴弹,握住长柄晃了晃:“我记得打完上海之后,一群人讨论谁当大都督。光复会推出了李燮和,李平书代表的商团推出了李显谟,陈老大被他们压得抬不起来头。我在外头一听,当即在身上绑了几枚手榴弹——对,就跟我手里的是同一款——冲进会场,大喊一声:‘大都督非陈英士不行,否则今日同归于尽!’”
“当时所有人都吓坏了,流氓皮相,怎么讲理?气得李平书面如死灰,到底让陈老大顺利就任大都督,他‘投李报桃’,让我们青帮兄弟也成了福字营,编入正经的嫡系。可惜民国以来,陈老大越来越忙,变得大不一样了。”刘福彪说到这里,情绪复又低沉下去。
“他在上海扩军扩了两个师,都是用留过洋的军官,又是发饷,又是升官。我们福字营只因是青帮成分,什么好处都捞不到。兄弟们稍微放纵了点,报纸上就攻击说军纪败坏,然后他就派人下来整顿,光枪毙的就有三四个,弄的弟兄们心都寒了。”
“违反军纪,骚扰百姓,这还不该罚吗?”方三响道。
“该罚,该罚……”刘福彪自嘲地重复了几次,“从那以后,陈老大就不大待见我。等到他辞去大都督的职位,福字营就成了没人要的苦孩子,被发配到南京,扔给江苏都督程德全。我们背井离乡,直到这会儿,他想把我们召回来替他卖命。”
刘福彪把手榴弹往半空抛了抛,自嘲道:“原来我们福字营啊,就是这手榴弹,为他前方开路,自己落得个粉身碎骨。”
“刚才杜阿毛也说了,想回闸北去混混。你干吗不退出军界?”
刘福彪脸色变了变,沉默了许久才嗫嚅道:“我哪敢哪……”
方三响觉得很荒唐。他初见刘福彪虽然印象不佳,但那会儿好歹是一条锋芒毕露的江湖汉子,如今却成了一条牢骚满腹的丧家犬。
刘福彪也觉察到他眼里的不屑,今日索性说开来:“陈老大的手段,承自青帮一脉,谁要是反对他,可是要倒大霉的——你可知道光复会的陶成章是谁杀死的?”
一听这名字,方三响目光一凛。光复会是一个反清团体,大名鼎鼎的徐锡麟、秋瑾、蔡元培、章太炎等人皆是其成员。辛亥之役,光复会于其中出力甚多,转年到了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四日,光复会的领导人陶成章竟被人刺杀于广慈医院,光复会从此一蹶不振。
林天晴恰好就在广慈医院工作,当天值夜班,还被巡捕房叫去问了很久的话。所以方三响对这件事印象很深。
“我记得报纸上不是说凶手叫王竹卿吗?是个光复会的叛徒。”
刘福彪嘿嘿冷笑:“当日去医院刺杀陶成章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王竹卿,还有一个是沪军第五团团长、陈老大的拜把子兄弟,叫蒋志清。他事发后避去了日本,还是我给买的船票呢。”
“蒋志清?不就是刚才我在陈其美身边见到的那个年轻军官吗?”方三响骇然觉察,自己竟跟一个杀手擦肩而过。
其时政治刺杀并不罕见,光复会自己就是刺杀满清大员起家。不过这些刺杀,多是针对敌对势力。同盟会与光复会明明同属革命阵营啊?这不是内讧吗?
方三响看出来了,刘福彪归根到底还是怕死。既怕跟着陈其美讨袁战死,也怕拒绝跟随陈其美被暗杀。再加上罹患消渴症,更是雄心顿挫。
他当初在汉阳时也曾目睹义军内部吵架,想不到进入民国之后,斗争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变本加厉。怪不得这一次陈其美在上海起兵,应者寥寥。当初选大都督得罪了李平书和总商会,刺杀陶成章又让光复会离心离德,就连福字营也被吓得心寒胆落。
方三响不认为陈其美是假革命,他眼中的那种光芒是演不出来的,但这样的行事手段,也委实上不得台面。到底哪一个陈其美,才是真实的?他蓦然想起萧钟英的那句话:“革命从来不是几个圣人搞起来的,它总是泥沙俱下,却也鱼龙混杂。譬若大江东去,须观其大势可也。”
这时刘福彪阴阴地道:“方医生,我知道你最有原则,这些话是断不会对旁人说起的。”方三响点头:“这是自然。刘统带,你也莫要多虑。”
刘福彪一阵苦笑:“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福字营的兄弟们散回闸北,还望你多多看顾。青帮汉子都是贱命,就怕死得冤枉。”
谈话就此结束。刘福彪自去整理军务,方三响则继续在各处营地巡看,为伤员们提供救治。就这样过了约莫两个小时,王培元忽然带着红会小旗,只身来到军营里。
他带来一个好消息,北洋军那边谈妥了,答应暂时停战十六个小时,王培元连声说:“我很欣慰呀,很欣慰。”方三响立刻找到陈其美,陈其美一拍桌子:“他们当然是拖得越久越好!我们只停战八个小时,多一秒都不行!”
红会方面万般无奈,但也只能接受这个要求。
没办法,他们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要疏散附近居民,做好同时迎接难民潮与战争伤员的准备,还要组织上海各界持续募捐,以应对食物与药品的极大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