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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吕先生苍老的长叹声回**在灵堂中。到场的各派吊客无不唏嘘,都说天山派果然是正道表率,师慈徒孝,同门之间义气深重。双秀的师兄弟们在整个吊唁过程中,除了迎接宾客,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那是难过得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就哭出声来失了礼数。
谁知乱造谣的恶贼着实杀之难尽。双秀亡故后不久,竟又有更加恶毒的流言滋生,说她们实在是被自己的师父逼得自刎的。大吕先生为了堵住交结黑道下三滥的话柄,活活逼死了两个从小教养长大的爱徒,好把责任都往死人头上推。正派中人的冷酷心肠,实在比一干明火执仗的“恶人”更加令人齿寒。
小山是不大相信这些谣言的。大吕先生老泪纵横,那天他是亲眼瞧见的。就算是言语之中可以做假,小山相信,一个人的眼泪须假不来。想想,怎么有凶手能在被害者的灵堂上流得出眼泪呢?他才不信世上竟会有这样虚伪的人。要是人能把自己装成这样,那还叫人么?
那些无非都是心地龌龊之徒捏造出来耸人听闻的吧。其实在热心地制造和传播流言这方面,江湖,与那鸡毛蒜皮嘁嘁喳喳的市井也真没有什么分别。
人性无论到哪儿,也都是一样。天山双秀是武林中的名人,她们一死,关于她们的生前身后事立刻仿佛人人都比她们自己还要清楚似的。早传得满城风雨,禁不胜禁,大吕先生在灵堂上庄重的追杀令,也算是白说了。
是谁说过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其实即便人死了,恩怨还在继续。江湖也还存在着。所以天山双秀的死阻止不了任何真的抑或假的言语在人嘴里继续传来传去,包括她们从无名岛带回来的那句神秘的话:
玄澹心法不在无名岛,莫再白费心力。以后无论是谁,要心法,只到我燕云身上来找。
这话就此在江湖上掀起惊涛骇浪。
七年前的旧事像那窗外的竹涛声一样,在小山的脑海里翻滚。那时他还小,记忆不免有点模糊,因而更为混乱。耳中听得师祖与师伯叔他们兀自在那里议论着七年前那名女子的来历与去向,始终困惑难解。其实他心中倒是曾猜测过,那个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据天山双秀说也不会半点武功的、七年前神秘地跟随魔头燕云上了无名岛从此失踪的女人,也许她的身份并不像师祖他们绞尽脑汁揣测的那样复杂。
也许,她的身份其实很简单。她只不过就是燕云的妻子而已。不错,这个魔头的快刀令天下闻风丧胆,但谁也没说他一定要娶个同样武功高强的妻子呀!
他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温柔、怯弱、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呢?像平常人一样。天下这样的女子,远比舞刀弄剑的侠女们多得多。
燕云也不过是个平常的男人吧,除了他拥有一手其他男人没有的快刀。小山总是觉得,包括自己师长在内的江湖正派人士,他们都把这个姓燕的男人想象成了妖魔。一谈起他,满脸充溢着切齿憎恨与恐怖的表情,仿佛说到他的名字随时便会从唇齿间淌出血腥的红颜色。
这样,其实并不利于击败他啊……
在小山心中,无论是魔头燕云、是昆仑派自己人还是武林中其他或正或邪的大小帮派,大家都只不过是平常人而已,唯一的不同是比别人多会了一点可以攻击对方的功夫。人总是相同的人,难道说一学了武功,喜怒哀乐就跟人家不一样了吗?
有时候他觉得师父、师祖他们,都把自己活得像戏台上的人。假想中的万众瞩目,端着台步半点不肯松弛。他替他们觉着累。当然小山从来不敢把这些想头宣诸于口。
竹涛声此起彼伏,响个没完。听着叫人心里发烦,那永远哗啦啦一片倒下去又直起腰来的竹子,总像是一口气还没放到底又吊起来,把人悬在半空。小山低下头。满地乱晃着的眼花缭乱的竹影子,一阵合拢了,又一阵碎了,看久了仿佛乱针扎着脑仁儿。他眯起眼睛,用力闭了闭再睁开。
一转眼,竹涛还在耳边响彻着,正午的日头却已换了月亮。
昆仑派一行人终于放弃住在岛上唯一的房屋内,而选择在竹林边缘、临近海边的沙滩上露宿。
一来是为了便于就近看着泊在岸边的船。关于无名岛的所在,不错,前些年的确是江湖上的不闻之秘,除了他们一师一徒自己,世上怕是再没第三个人知道。可现在不同了。天山双秀是自有了无名岛以来,第一个能从岛上全身而退的外人。而今日的昆仑派则是自从这两个知情人返回中原后,第一批以这条线索寻到此岛的冒险者。任何事,只怕开头。有了第一个就能有第二个,这是万古不易之规。昆仑掌门是个聪明人,他并不认为除了自己,再不会有旁人依样画葫芦地跟到这里来。大海茫茫,倘若真的有人黄雀在后,对那条海船下了什么手,便是找到了那东西也要活活饿死在这孤岛上——这鬼地方,不要说捕鱼,就是连海草也捞不着一根。
所以掌门做出安排,一行人白天分头踏勘寻找,入夜统统回到近海处露宿,便于同时监视海船和竹林,进可攻,退可守。在这诡异之地,再小心也不算过分。那幢竹屋在竹林深处,全岛的腹地,他没有这个胆子带领徒子徒孙住进去,万一有何异动岂非等着给人瓮中捉鳖?
——其实那屋子原本也不能住人。抱膝坐在沙地上,小山身上裹着棉袄并铺的盖的两条厚棉被,望着月亮牙关忒忒打着战想道。
竹林里冷得简直不是人呆的。那间小屋不知是否因地处林子中央的缘故,尤其聚集了全岛的寒气。那竹床,屁股坐在上面倒像是坐在冰窟窿里。
小山想,“竹子”这种树实在是太可怕了。分明看上去明媚亮丽的好天气,它竟然能让这批从小生长在昆仑万年冰雪中的武人进都不敢进那片树林。难怪被称为魔头的那个人要在自己的老巢种满这种邪恶的植物,是想把来犯者冻得失去还手之力吧?可是他自己难道不怕冷吗?还有——他妻子——那个据天山双秀说模样弱不禁风的女人,竟也不怕吗?
也许,她已经冻死在这岛上了……
小山又打个冷战。想到燕云他就想起邵师叔。他在山上的时候自己实在太小,以致对这位曾经是昆仑希望的少年师叔没有一点印象。他只记得那位未过门的师婶,金刀夏家,在师叔死后这位大小姐竟然离家出走,一个人从济南府万里迢迢跑到昆仑山来,浑身缟素地请求掌门允许她留在昆仑为小师叔守寡。她与他定亲五年了,昆仑派有个规矩,任何弟子未满弱冠之前不准娶亲,以免荒疏了武功进境,就连小一辈中最刻苦的邵师叔也不能例外。
可是他在约定迎娶的前一年死在渤海边上。尸体浸在海水中,是从右手里紧紧攥着的佩剑上辨认出,这具面目全非的浮尸就是昆仑小邵。那年轻英俊、意气风发的少侠。
邵师叔那一回是奉师命下山铲除一名采花大盗。他的死令正派同道无不震惊。论功夫那姓贺的恶贼远非他的对手,只是仗着轻功卓绝逃得快,才能作恶这么些年。
保定府的神医曹老爷子与昆仑派向来交好,闻讯急忙赶来,替他验了尸。在骨骼中虽然发现了贺长岭的黄蜂针毒,但致命伤却是喉头的一道形状有些奇特的刀痕。
一刀断喉,干净利落。据曹老爷子说,天下像这样的刀痕只能出自一人之手。
在海边还发现了一具无头尸,断颈处的伤是同一柄刀所为。有人说,看那尸体的衣饰应该便是贺长岭。这没什么可奇怪的。那主儿杀人一向是不分正邪,也不管江湖规矩。把正在对战的双方不问青红皂白都杀掉,这在他并不是头一遭。或许他有他自己的理由,但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起。于是在任何人眼里,他只是一个丧心病狂嗜杀成性的魔头。
何况,出事的时候那主儿正好在渤海之滨。他单刀挑了海盐帮,掳获人家的帮主胁迫出海,这事尽人皆知。
无名岛燕云,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应该是个坏人吧。小山无法忘记七年前,夏家师婶的哭声。这位未过门的徒弟媳妇当然没有被掌门接纳,他们把她看管起来,连夜派人送信到济南,叫夏家赶快把她接回去。
临下山时她最后的回头一眼,纵然在一个九岁孩子的心里也是刀刻般的分明与长久。小山知道他一生都不可能忘记夏家师婶的这个眼神。没有一个人的眼睛,可以把心灰意冷这四个字写得这么清楚,清楚到让一个还不懂什么是心灰意冷的小孩子都能看见。
她眼里的黑,比绝望本身还要黑。
后来辗转听说,这位小师婶回去后绝食七日,最终使得她父兄不得不同意她再度离开家。这一次,她进了尼姑庵,这一次没人再赶她出来。
让一个无辜女子承受这种痛苦的人,一定是罪该万死的,不管他有多少的理由与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