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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管般纤指拂着睫毛晃动,影绰那对黑里闪红的眼睛,它们像吸血蝙蝠翕动着翅膀缓缓降落。她对我俯身下来。
“我还以为深海底哪来的女人,能闭气这么久。原来你也不是人——哦?看来,你是蜃族的——”
鲛女在耳边嘘着气,低声说道。
我张大眼睛看着纤细的手指在脸上划来划去,尾指微微翘起,一朵半开不开的美妙兰花。这只素手完美无瑕。
然而,从一点樱口里吐出来的声音低沉、粗硬。暗哑如锈死了多年的生铁。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早已不再害怕,但现在连惊讶也忘记。
她的纤手往来拂弄,如丝如羽,手肘上可是生着鳍脚,寒凛凛矗立着红宝石刀锋。
腰肢往上还有零星几排鳞甲,逐渐过渡成女人的柔滑肌肤。与那鲜红强烈对照的是雪白、高耸的胸膛。她身上并无片缕。
尾鳍扇面般雍容地展开。
千真万确面前的是一个鲛人。生存在深海之底,以腰为界,其下为巨鱼尾,其上女形的妖物。性凶暴,喜食人。
所有的鲛人都是女子。这个神秘的族类繁衍后代从不依靠阴阳**,在海里,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
可是我的猎捕者喉咙里发出雄性的声音。粗野而苍老,属于一个饱受磨折的男人。
我呆呆地望着“她”。噩梦诡美的容颜之下,一定发生着背离常理的阴惨与荒谬。
鲛人用一双略略斜视的、又残忍又妩媚的眼睛打量我。缩成小小两粒红火的瞳人沿着曲线滑来滑去,从我的脸到胸,到腹,到腿——眼中无限恋恋。像一条狗痴迷地舐着骨头,那目光舔过哪儿就留下粘滑的涎。
她从眼角瞥着自己的手指,陷在我的发丛之中被珠光淡淡地照成半透明。
“你是个珠蚌吧?蜃族最无用的废物!”沙戛的声音讥笑着,她细心地抚过我腿上在岩角碰破的伤口,把指头放入口里去吮,“蜃族可没人敢惹呢,偏巧今儿我碰见的是你——你会说话不会?看你的样子也该有几百年的道行……”
她阴阴地笑了出声。男人的嗓,女子的态。不不,这不是梦。噩梦再诡异,诡异不过这个不阴不阳半人半鱼的形体。她将我按在礁石上,十指灵活恣意,爬过全身,轻怜痛惜地替我摘去身上的藻丝,仿佛人们在炖燕窝之前把它耐心择洗干净。
鲛人反复抚摸着我背上的伤痕。
“你的壳呢?说话啊,想必你也是死里逃生过来的,你就那么怕我?怕我——吃了你?”
说到那个字,她的唇向上一掀。洁白的牙,白得发蓝。
一线冰冷抵在咽喉。鲛人肘上的鳍脚胜过宝刀利刃,轻轻沾着点儿皮。她存心在进食前戏耍我,放出恶狠狠的模样:“说话!你的壳被剥掉时很痛吧,是人干的,还是你的同类?你这妖物,装聋作哑我就会放过你么?你说,你想活还是想死?”
扭曲着美艳的容颜,她的兰花指在我胸前一啄一啄,忽然下死劲揿住了一拧。
我疼得唤出声来。
“落在鲛人的手里,不会有谁愚蠢到还妄想活下去。你杀了我吧,我很感激你。”
她咬牙切齿地恐吓,闻言陡把脸色一呆。像一团皱巴巴的丝绸被扯平,楼阁花卉都看得分明了,原来有这样美丽。那狰狞而妖媚的面孔一旦静下来,渐渐地显露出一种刻骨悲哀。很冷很沉。
鲛人静静地注视着我。
终于她笑了笑说:“原来也是个不想活的。”
我说:“谢谢你。请你杀了我。”
她从垂落的眼皮底下瞅过来,眼神茫茫荒凉无边,找不着焦距。如同飞翔在海面上空找不着落脚地的鸟,东西南北,全是那广阔苍茫,来日大难,得飞到死为止。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可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