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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淡淡说来,雪雕听在耳中,如闻惊雷,不由得后退一步。
燕云望着折断的竹子。碧竿红血相沾狼籍。世上最洁净的植物,可栖凤翔鸾的,终于也混在遍地血肉脏腑中死灭,无从回复生机。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玄澹心法。从几百年前开始,这个世上为它死了多少人。到今天……值得么?”
“你也会爱惜人命?”雪雕又冷笑起来,“别叫我恶心了!姓燕的,你自己想想,从二十年前你师父不知所踪、你踏入江湖算起,到今天丧在你刀下的性命有多少!难道那些都不是人吗!”
仿佛被激怒了,她不顾师妹乳燕的阻拦,昂然上前两步,直视燕云,一口气说道:“你师父青灵子身为一代剑仙,与世无争,谁知竟教出你这么个不分黑白一味好杀的魔头!难怪他没有把玄澹心法传给你,想必也早看出你豺狼之性,不可教化。青灵子前辈如今一定已不在人世了,否则绝不会放你离开无名岛半步为害武林的!”
燕云冷然道:“我师父他老人家活得好好的,你若再咒他,休怪燕某无情。还有,你既知师父并未将心法传授于我,又何必干冒奇险跟我上无名岛来找?”
“谢了,今日事已至此,天山三秀早就没打算活着回去。”雪雕挺胸道,“能与你这恶魔一战,已不枉天山派教养我们姐妹一场。人活百岁,谁无一死。二师妹力诛妖邪而亡,你当雪雕和乳燕是贪生怕死之辈么?你说的不错,天山三秀一生同进退,今日拼了我们两条命,好歹也要废你一只招子为师哥报仇,我们到了地下才有脸见我师妹去。”
海风将满岛修竹吹得哗啦啦一片声响。雪雕的发髻散落了一半,鬓边微微几缕花白,平直地被风掠向脑后。四十岁的妇人面颊泛起红晕,双目炯炯闪亮。她单手提起背上负着的包裹一抖,七弦琴跌了出来,在半空中翻了几转落在她的手上。
呛啷啷两声,雪雕自琴身中抽出两柄剑来。剑身极窄极长,不知以何柔软金属锻造,平时卷成几折藏在琴中,此时一被拔出,立时弹开。
剑尖乱颤,直指燕云。
雪雕递了一柄给乳燕,将琴向地下一丢。琴弦犹自颤动不已,清音欲绝。
燕云瞧着她,突然右腕一翻,反手将断刀向自己肩上砍去。
两个女人的尖叫响起。夜明与乳燕瞧见这变故,都不禁失声惊呼。
“燕云……你这是做什么!”夜明扑到他身上。黝黑的刀刃犹嵌在左肩之中,刀身没入一半。
鲜血沿刀锋流下,将燕云半边衣衫染得红了。夜明摸了两手血,惶恐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便是跟随着他,杀生害命视作寻常,她从来没见过血从他身上流下来。没有人能让他流血。他的身体像金刚岩石,只有他自己手中刀砍得进。
“燕云……”
燕云不看她。面不改色,轻轻拔出断刀,对雪雕说:“雪女侠不愧是磊落英雄。此刻燕某有事未了,招子恕我不能相送。请以自身鲜血略表在下对三位侠女的敬佩之意,天山三秀,同生共死,这份同门之义男子中也是难得,燕某好生相敬。”
刀一离身,鲜血嘶嘶急喷。雪雕面上溅了几点,也自动容。但仍强作淡漠,啐道:“呸!同门手足,同生共死那是份内之事,什么义不义的——你瞧不起女人么?我告诉你,你没见过,那是因为你们男人中背信弃义之辈太多。背叛同门,临难退缩,那还叫人么?”
“同门手足,同生共死那是份内之事。”燕云仰面望着头顶竹叶,喃喃重复。
“……可是,我并没机会知道……”
他看着天空发呆,似乎想入了神。雪雕与乳燕对望一眼,双双出剑,一取双目,一取心口,两道银光如白虹落自天外,急急攻至。
夜明听到喀的一声,那却不是天山二秀佩剑折断之声。
乳燕的手腕被燕云左手抓住,长剑滴溜溜脱手飞出,划过一条弧线,直没入海。
雪雕长剑仍然在手,剑尖斜斜擦过敌人额角,不过半寸距离,却再也无法刺到眼睛。
燕云跨前一步,断刀刀锋横在两个女人的喉头,雪白肌肤各自割裂一条细口,红线般附在脖子上。
三人形成静止的石雕。
他的脚下,那具陈旧古琴被踩得碎裂。从此,七弦再无声息。
幽幽一声轻叹,发自乳燕口中。
她的颈间被刀刃架住,无法低头。但一双黑葡萄也似的眼珠微微转动,瞧向地下被踩裂的琴,眼光黯然。
“尊师琴剑双绝,这具古琴定是大吕先生赐给姑娘的心爱之物了。燕某手脚粗莽,今日将此琴毁了,真是对不住姑娘。”
燕云掌中刀并未离开二女颈间半寸,口里却心平气和,若不知内情之人在旁闭目听来,定以为是嘉宾对答,彬彬有礼。
乳燕不能摇头或点头来表示她的意思,水红菱一般又薄又弯的嘴角却略一挑动,面上神情也不知是欢喜、是悲伤、是愤怒抑或遗憾。她虽境况如此狼狈,那一分端庄雅致的闺秀风度丝毫未损,在随时轻轻一推便能取了她性命的强敌刀口下,兀自斯斯文文地笑了笑。
“前辈所言甚是。此琴名为引凤,是家师幼时学抚的第一具琴。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赐给我的,这六年来,我走到哪儿,就把它带到哪儿。我吃饭时带着它,睡觉时带着它,甚至,在练剑时心里头想的也都是它……唉,我真的不是师父的好徒弟,我这一生,就喜欢弹琴。只要让我的手指放在琴弦上,心里便说不出的欢喜。什么烦恼都没有了……”